柳溪村中,天已暗下。
村人早先并未发觉,现在才留意到天黑得不正常。
朦胧黑雾如葬礼挽联上的纱,黑得晦气,森冷冷地将整个杨家包裹其中。
村民口中的杨家懒妇,着一身素白,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杨遂亲娘死盯着于清,已然忘了自己裤腰带没系好走光之事。
两条粗树皮腿露在外边,风从下向上吹得她打哆嗦:“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
当日亲手给被迷晕的儿媳换上一身透肉红纱,又亲自将她卷进被子送到渡口小船。
后来,听闻于清跳水自绝,杨遂老娘暗自窃喜至今。
欣喜儿子能得到贵公子给的补偿,也高兴于清自觉寻死,儿子不必戴绿帽。
现乍一再见于清,一个死字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牙齿得得打颤,张臂挡在儿子面前。
“婆婆,你在怕什么?”
于清又上前一步。
这一步,众人皆看清了她的脸。
入水化鱼,又再化人的于清,已面如生人,腰肢细细窈窕又美丽。
然这份漂亮并没人有心欣赏。
前来赴宴道贺的柳溪村村民,只知一个发丧了半年的人,俏生生又回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村民们纷纷绕过于清,离开杨家冲入浓稠的黑暗中。
于清并不阻拦,唇角带笑看着婆母、丈夫还有她的弟弟。
杨遂脑子到底是考上秀才的人,脑子还算好使,大惊之后突然想通:“你没死?”
他咽了口唾沫,故作欣喜:“阿清,你没死为何不早些回来?”
小舅子于涛脑子里塞满了钱,畏惧之后,听得杨遂说辞也觉有道理,反而心生怨怼:“姐姐,怎么这时回来了?”
坏了他的好事。
杨遂上前一步,想要拉拽于清,口中道:“回来就好。”
“快跟我进屋。”
无论于清怎么活下来的,对杨遂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怕于清当众说出那些腌臜丑事,想将她拽走。
杨遂亲娘这时才醒神,羞红了老脸将裤子提起来。
嘴上怒骂:“你这下贱娼子,是故意害我出丑!”
她寡居多年作威作福,一生恼什么都不顾,上前阻拦杨遂:“她半年未归家,还不知干了些什么呢。”
“岂能容她再进家门?我儿快些休了她。”
杨遂老娘又去扯于涛:“现在你姐好生站在这,看你还有脸来要钱,快把你姐姐带走。”
她一手扯着儿子杨遂,一手推攘于涛。
杨遂娘亲的骂声,很有烟火气。
熟悉的骂架声,凭空冲散了恐惧感,不少村民驻足观望。
杨遂从后院赶来的妹子杨琪,见她老娘这般忙碌,便上前帮忙。
几个跨步走到于清跟前,骂人同她娘一个路数:“你没死却不回家,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滚出去,我家容不下脏的。”
没得簪子的怒气一股脑发泄,杨琪双手朝着于清推来。
然,她手刚触碰到于清便觉不对。
指掌所触一片湿寒冷硬,像是摸到了一尾死鱼。
杨琪愕然抬首,于清和善的笑,只双眸像鱼一般没有半点神采。
杨琪心觉不妥后退半步,脚下却踩得哗啦作响。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寒凉的水漫延杨家。
远处阵阵急促涉水之声,原是方才逃离杨家的人。
他们在黑雾中迷失,又回到了原处。
领头跑的,是村中一闲汉。
他脚上棉鞋都湿透,沉甸甸像是踩在冰坨子,腿软着,就要跪下讨饶。
却听于清道:“都快开宴了,客人们跑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丝笑意。
空灵的笑声,回荡在杨家上空。
杨琪呆站原地。
从前她记性很好的,能清楚算明白嫂子妆奁中的首饰嫁妆还剩多少。
听了笑声,她慢慢忘掉自己之前为什么害怕。
茫然立在于清面前,听见身后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惨叫。
杨琪本能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红的老太婆鬓边红花落下,正张大了嘴冲着她惨叫。
杨琪不解又迷茫,抬手挠了挠头顶,却觉得似不怎么便当。
她茫然张手看,见自己手背生出鳞片,短粗的手指上挂着带下来的大缕头发。
她是怎么了?
杨琪迷迷瞪瞪又挠头,扯下大片大片湿漉漉带头发的头皮,挠到贴骨头长出的鳞,这才舒畅。
那惨叫的老婆子又喊了什么女儿之类的话,杨琪已听不懂。
她贪恋脚下的水,吧嗒吧嗒开合着嘴,横躺没过脚踝的水中。
做人时,杨琪日日妒恨自己没嫂子漂亮,发愁家中钱财都被拿去给大哥念书。
人活世间百种苦,她酸溜溜苦哈哈尝了爱憎怖妒。
现在,她什么都不会愁了,快快活活。
苦的,是亲眼看见她周身覆满丑陋黑鳞的杨家人和柳溪村人。
于清抬袖掩唇,轻声笑道:“炖鱼好吃,宴席加道菜如何?”
杨家一片死寂,谁也不敢答她的话,便是她的亲弟弟,也脸色青白似鬼。
于清抬手指向一个妇人:“婶婶手艺好,将鱼带去料理了吧。”
“从前不总说我婚宴寒酸,一道肉菜也无吗?”
被于清指着的妇人一屁股坐在水中还要讨饶,于清打断道:“快去。”
催促时,妇人手背一痒,看见指缝间皮肤蜕皮,隐隐有鳞生出。
她不敢耽搁,狼狈站起去拖杨琪化成的怪玩意。
杨遂身上没有哪一处是不抖的,藏在他娘身后,嘴上不住道:“阿清,我不关我事,是……是那人逼我,对,逼我的。饶了我饶了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觉得身上没有哪一处是不痒的,生怕步上杨琪的后尘。
于清瞧见他,听他求饶,像看了顶好笑的笑话,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你竟也有求我的一日。”
她受了水中怨物影响,笑得癫狂,眼底浮上一片血红:“多下贱。”
她的笑声,仿若有魔力。
因杨琪之变而恐惧的村民们,害怕逐渐从脸上消失。
他们开始交头接耳,开始窸窸窣窣说起东家长西家短。
俱是一些无根无据的闲话。
几个妇人自觉站出来,帮着将周身覆盖鳞片的杨琪拖进厨房。
一边拖一边道:“好大一条鱼儿。”
“听说是杨琪那小妮弄回家来的。”
“那女子啊又馋又懒,你们知道怎么弄来的吗,我听说啊……”
压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如鼠咬木板。
遍体鳞片的怪物长发拖在水中,像水草一般。
几人拉着此物,走向后厨。
风中传来绘声绘色的“听说”之言。
那杨遂无暇关心,他无助的扯着他娘亲的袖子。
方才亲见女儿化鱼悲痛万分的老婆子,已变换了嘴脸,笑容如花一般对杨遂道:“你妹妹长了出息,得贵人另眼相看,你定能沾光。”
“走,吃鱼去,吃鱼去。”
任儿子挣扎,杨遂娘亲硬拽着他走向桌边:“吃鱼补脑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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