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东部黑炎军曾驻扎过的地方挖出大量官银,这件事很快被呈送到皇帝案前。不仅如此,这笔官银的数目还恰好与淮州账本上亏空的数额接近,这就耐人寻味了。
对此,皇帝并没有任何示下,无论宁向东和张麟宸如何上.书、各执一词,皇帝都留中不发,众人立即明白如今许纯之正在南方治理水患,若不是天大的问题,皇上此时必然不会临阵换将,一切都要等到水患过去后再说。
这件事暂时就这么悄无声息了。
只是以张麟宸对皇帝的了解,恐怕皇帝还是起疑了,毕竟多疑是每个帝王的本性,何况许纯之以如此年轻的年纪就登上一品大将军之位,几乎封无可封,在国朝内与百姓间更是盛威无二,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此次水患若是再治理得力,皇上恐怕更要多生出些想法。
毕竟,一个年轻而又无所不能的臣子,太过惹眼了。可若是此次水患治理不利,皇帝更会降罪,毕竟如此劳民伤财、损失无数若还是治理不好,恐将重罚。
倒是说不清哪种更好了。
帝都。
虎啸阁。
进屋之后,元桓琅放下帷帽,露出那张俊秀容颜。
自从奔赴淮州,一路经历多州购粮、从尹霆尧手下死里逃生运送粮草回帝都并接任户部侍郎一职后,元桓琅得到诸多锻炼,整个人气质比从前沉稳许多,再不见当初的年少轻狂和纨绔之气,只偶尔能在熟识的人面前露出几分调皮。
正如同现在,元桓琅勾起唇角调笑道:“哟,这是哪家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呀?一段时间不见,出落得越发漂亮有风骨了,都要不认识了。”
林菀欣噗嗤一笑,为了避开耳目,她今日特地换了男装出行:“又贫嘴,快坐。如今想找元大人出来坐坐可不容易,大忙人,排着队的有邀约。”
“那可不?老夫现在也是日理万机,就差长一把胡子了。”元桓琅摸了摸干净的下巴,做出捋胡须的姿势。
“嗯……”林菀欣盯着他的下巴瞧了瞧,摇了摇头,“我看还远着,大人青春年少,顶多能成为少夫。”
“哈哈!”元桓琅大笑起来,“行了真不贫了,我真事情多,弄得焦头烂额,和你说会儿就得赶紧开溜了。”
“有什么想问的,你直接问吧。”元桓琅正色道。
“我想知道淮州目前税务和库存情况。”林菀欣也不绕弯子。
元桓琅眉头一皱,赞道:“真不愧是你,一下就问到核心问题……”
“你放心,你我之言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林菀欣道。
元桓琅稍稍斟酌,还是大致将淮州税务情况说与林菀欣听,并提示了城东挖出官银之事。
“哦?宁向东吗?……”从前在淮州,林菀欣也曾经见过此人几次,虽说没有直接打交道,但既然尹霆尧要入股她的生意,她还是与其属官多有接触,而宁向东此人,向来看不起她这种抛头露面的女流之辈,是以从未给过她什么好脸色,也就是尹霆尧在场时,才稍有顾及。
“这人虽然看起来八面玲珑,圆滑世故,实则眼高于顶,根本没几个人被他放在眼里,不过他对尹霆尧和唐尧到的确是忠心。”林菀欣道。
元桓琅道:“可这两人都已经死了,难不成是为他们报仇?”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否则为何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若是想私吞官银也就罢了,这种嫁祸之事……”
元桓琅顿了顿,嘴唇蠕动却没有说什么。
林菀欣却瞬间反应过来:“你认为,确实有可能是黑炎军埋藏的?”
“这……”元桓琅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只认为,许大将军没这么蠢,要藏,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宁向东给找到。”
林菀欣微微沉默。既然连元桓琅都会怀疑,看来皇帝必然更加疑虑,她所担心的事,还是避免不了。
“忠臣……纯臣……”林菀欣摇头笑了笑,“这恐怕只能让时间来证明,高处不胜寒啊。”她微微感慨。
元桓琅对此也颇有感受,以往不曾在朝为官,整日里混迹在一群纨绔之间,他都有此感受,无人能与之比肩,一个人太清醒太突出,便会太寂寞。
但当你真的深入朝堂后,波云诡谲,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更加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过,宁向东给你们的账本,却是假账。真实的亏空数额,远不止这个数。”林菀欣忽然道。宁向东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转移注意力,继而掩饰什么罢了。
“假账?”元桓琅眉头一挑,“不太可能,那么详细的账目,并且多年记录,纸张也新旧不一……”
林菀欣打断他:“那是因为,他们的账目,本来就是真假账本并行而立的,多年如此。”
“此话当真?”元桓琅一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元桓琅忽然想到,林菀欣住在淮州牧府中那么久,与尹霆尧几乎朝夕相处,连生意都紧密相连,知道这一点也不为过。
“原本早年,淮州还不在尹霆尧的手上,但宁向东却早就是尹霆尧和唐尧的人。”林菀欣一句话,元桓琅就明白了。
“那皇上……?”元桓琅有些犹豫。
“这件事我刚回帝都时便向皇上上.书过,写明了与尹霆尧的生意往来,也将淮州税务与民生结构一并呈交给皇上。”林菀欣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大的事,皇上却留中不发,连态度都未表明。想来皇上早就发现账本有问题。”
林菀欣继续道:“也未必。皇上向来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但若是差的太远,总归是有人在中间说谎,宁向东这次的安排太露痕迹了。他拿假账的亏空呈交皇上,又将亏空的库银以黑炎军埋藏的方式揭露,殊不知在真账里,亏空的数额远不止此,以假乱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想将皇上当猴耍,这恐怕才是皇上万万不能容忍的。”
“这个宁向东,有麻烦了。”林菀欣轻笑一声,“你可以再去查查他,他一定有漏洞。”
元桓琅叹了一口气,耸耸肩笑道:“那看来,我又得跟我爹借几个人用用了。”
元桓琅走后,林菀欣也迅速离开,一回将军府,她立即吩咐下去:“以两年为最低限度,往前二十年,查淮州各大钱庄大笔银钱的去向。”
夜。
漆黑如墨。
两天的时间,足以让京兆尹拷问在虎啸阁行凶的凶手,只可惜两日时间过去,不仅林绵如什么答案也没给出,那些被抓住的杀手还相继离奇死去。
对此,京兆尹宋大人极为震怒,加派人手严加封锁牢狱。
在这两日间,忠武将军秦雁起曾来过京兆府两次,都是让京兆尹给他一个说法,毕竟“无故”抓捕并囚禁他的夫人,这令他极为不满,也让京兆尹极为头疼。
龙鸣卫将人送来,说是刺杀许大将军夫人、乾单县主林菀欣的凶手,这其中也包括了林府三小姐、秦夫人林氏林绵如,虽不知一家姐妹缘何会闹得如此难看,不过林家这副模样也不是第一次了。
上次还有林老爷子林虚怀从中调解,这回林虚怀远在南方治理水患,算是彻底把烂摊子扔给了他。宋大人虽头疼,却也觉得此事极不寻常。
在这种时候刺杀许大将军的夫人,凶手还接连在狱中死亡,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也不会相信。
“大人!招了!”就在京兆尹发愁时,司法参军大步进入。
“招了?”京兆尹一愣。
“不错,有人受不住刑,便招了。”
“什么来路?”
“淮州余孽。”
京兆尹一惊:“淮州余孽?……这么说是寻仇?”若是这样,就跟忠武将军的夫人没什么关系,她就是被牵连了。
“既然这样,那放……”话到嘴边,京兆尹又是一顿,“先等等。”他忽然想起,当初龙鸣卫将人送来时,曾私下里要求,无论这群人说了什么,都将他们关上至少三日,三日以后,任凭他做主。
三日……那就再等上一日。
“先不忙,你下去吧。”京兆尹道。
“是。”
是夜。
囚牢中。
林绵如自被抓后,已经关入牢中两个日夜。
整整两天,让她有种人生大起大落之感。
这两天她哭过,闹过,更多的时间是沉静地呆坐一团,双臂抱着膝盖,看着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
那天被强行送入京兆府之前,林菀欣曾经对她耳语几句,建议她暂时不要对外说出怀孕之事,这样她可以看到真实。
什么是真实?
她其实有些害怕看到,但内心真正的深处,又渴望看清楚。
她从小到大,都活得清清楚楚好不糊涂,糊涂便不能安稳长大,不清楚则可能随时粉身碎骨。她从不寄希望于好运,她只认清现实,掌握能掌握的一切情况,替自己争取更多的东西。
委曲求全、曲意逢迎姜氏是如此,不哭不闹嫁入秦府是如此,如今有了身孕却能强忍着住在牢中依旧是如此。
林菀欣说秦雁起不会放过她,即便她怀了身孕,还有一个词叫去母留子。
但其实,若她肚子里真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好怕?她夫君是忠武将军,就算真没有了夫君,她还可以依靠儿子过日子。
林绵如的心,被疏忽烫了一下!
这样的想法,在这两日在寂静的牢中,越发清晰凸显。
只要她能安稳的活着,她一定会活得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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