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的情况毕竟跟你不一样。”牛大猛喝了些酒,外加很快大家都要离开厂子了,此时倒也不避讳什么,“要知道,年龄是道坎呀,我这岁数,这一两年要是没机会上个台阶,有可能就得当一辈子厂长了。我这样电厂出身的,能到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了。有机会的话,确实想往部里靠,但那太难了,能去局里,已经算是很好的归宿了。你不一样,年轻,肯干,能干,敢干,以后有的是机会随你挑。”
牛大猛说得老气横秋,其实他也才50左右罢了,也许是见了苗德林的事情,对后面的仕途不敢再有过分的妄想。
“哪里的话,牛厂长的做事水平都是有目共睹的么。”张逸夫笑着干上一杯,“我看局里比部里好,相对单纯一些。”
“呵呵。”牛大猛微微一笑,“袁铁志,你还打过交道了?”
“打过了……”
“哪里都一样,眼下除了厂子,没有单纯的地方。”牛大猛轻轻拍了拍张逸夫道,“这话咱们关起门来说,就当是长辈的唠叨吧,别忘心里去——永远别以为赵文远在局里就是稳的,也别以为穆志恒就是常青树。”
“……”
“这就是咱们不一样的地方,你技术精,知识面广,现在哪里都需要你,选择更多一些。”牛大猛似有心似无意地说道,“将来去了华北局,那里面可是有不少干部子弟的。比如秦司长的女儿……”
“厂长,我已经有对象了……”张逸夫想不到,介绍对象的魔爪已经伸到了牛大猛这边。
“我知道,小壮早跟我提过。”牛大猛正色道,“就是因为这样,你将来去了华北局,更要谨言慎行。将来碰到的人会越来越多,要找到能帮上你的那个,难上加难;但撞上那个会难为你的那个,却是太容易了。大有人在。而且难为你的理由可能都是光明正大的。”
“受教了。”
“别这么客气,今后都是相互关照。”牛大猛说着望向了不远处,“老段、老王、方浩他们都在那桌,你也过去聊聊吧。”
从牛大猛的态度来看。这次貌似是“三顿饭合一”了。庆祝达标、牛小壮婚礼。以及为张逸夫牛大猛送行。
由于现在电厂管理方面的人才资源是稀缺的,且这个岗位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时间的打磨,因此厂领导多从内部提拔上来。也算是给一直努力的基层同志一个动力和机会。就像丰州一样,苗德林调走了,副厂长代理,代着代着也许就成正式的了,紧接着车间主任们、科室头头们、班长组长门,就都有了挪动一下的机会。冀北电厂这边很有可能同理,深藏功名的副厂长暂时代理,再从下面提一个副厂长上来。
冀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选无非两个,一个是干了几十年的王振华,另一个是少壮一些的方浩,一个管检修,一个管电气,一个经验丰富一些,一个专科毕业,学历上有优势,这种时候全凭个人造化了。
张逸夫无意再参与这一层的竞争,只过去跟几位车间主任客气了几句,便混到了老段身旁,踏踏实实坐了下来。
在这个风生水起的地方,段有为好像一尊雕像,永远矗立在这里,没有风浪去侵袭他,他也无意去做些什么。但不可否认,在张逸夫一系列的工作中,这位老一辈的工程师算是帮忙帮到家了。
单有牛大猛的令牌,张逸夫是没法做这么
多的,资历不够,难以服众,恰恰这种时候有个段有为主持大局,让他人都没什么可说的,什么事只要段有为签了个字,就不得不做了。与此同时,段有为半分功名也不争,对那些复杂资源更是毫无兴趣,更多的时候他不像是一个领导,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导师,师长,默默扶着张逸夫步步前行。
与牛大猛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织。对老段,张逸夫则是纯粹的敬重与拜服。
这种时候,跟段有为论功谈仕,显然是俗了,张逸夫干脆就请教起将来的事情。
“段总,煤耗的事情,在一个厂做易,在那么多地方推广可就难了。”张逸夫碰过杯后,抱着讨教的心态说道。
“领导下指示,下任务,没什么难事。”段有为毫不避讳地笑道,“摊子大了,事不难做,人难做。”
这话倒着实让张逸夫惊了一下。他本以为老段会在技术上谈一谈,指点指点,却不想他的落脚点完全与牛大猛重合了,也许老段根本就不是不会做人,只是不屑于做那样的人。
这么说不准确,是不屑于做小人,不像张逸夫这样,该公平正义的时候大义凛然,该混蛋的时候不留余地。
段有为说着,也同样拍了拍张逸夫,其中满怀着希望:“身子骨,得硬起来!”
随后,他又轻轻拍了拍胸口:“心,要静下来。”
段有为简短的两句话,倒是给了张逸夫更深的启发与震撼。
可当局者迷,树欲静而风不止,张逸夫还没到能静下来的时候。
段有为却好像憋了很久,像是一个年迈的智者,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肯受教的人,开始不遗余力地传经授道:“五年内,真正的大方向有三。”
“其一,北漠特大火电厂,无论是国家还是部里,都急于建一个国际一流的先进电厂,为此将不遗余力。”
“其二,超高压电网,全国联网,小网并入大网,把全国电网联起来,这同样是个里程碑级的全国工程。”
“其三,三溪大坝,或早或晚,必将落成,这是不亚于长城的工程,名垂青史,功过难论。”
张逸夫不得不深感拜服,自己作为一个过来人自然能看透这三点,但藏在小电厂的段有为能看到这些,颇有些茅庐中谈天下的大略。
壮士暮年,雄心不已啊!
张逸夫遇到的最近一个这样的人是夏济民,只是那个人的遗憾更多地化为悲愤与不甘,而段有为却将一切化为涓涓细流,默默哺育,用毕生的精力扛过了最艰苦的年代,到了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却能悠然坐于树下,不沾分毫。
人格上,他已经胜利了。
“你走吧,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段有为最后依然在微笑,“待你功成名就之时,如果愿意再和我谈谈,给我讲讲那人那事,就是对我最好的回馈。”
张逸夫默默一笑,最终冲段有为点了点头,没多说一句话,他也才知道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正是这种味道。
喧闹之中,自有静谧之人。
傍晚,张逸夫回到宿舍,看着空空如也的隔床,他很清楚,自己真的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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