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搞超临界,有点儿盲人摸象的意思,我们毕竟不是很懂,怎么选还是有不少主观因素的,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也许abb的东西不是最好的,但他们更听话,更容易合作,这都有可能。
刚刚送走了姚新宇,王硕又拉着张逸夫来到了洽谈室,希望能就现在的情况统一一下意见,他的措辞则隐讳很多,但指向很明确,基建方面更倾向三菱。
张逸夫头疼的功夫,段有为又叫张逸夫去了他办公室,大概意思是领导远程发话了,不要将无偿提供技术纳入招标条款,现阶段我们的企业不具备这个生产条件,要一步步来,不要跨度太大,保证北漠的安稳投产才是第一位要考虑的。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噩耗,领导批评了所谓的“评分”方案,也就是根据一期工程合作情况,来决定后面几期是否采用同厂商设备的这件事,领导认为这件事首先非常不尊重国际友人,其次太荒唐了。
听过老段聊了这几件事,张逸夫呆呆坐在沙发上,瞬间觉得自己谈来谈去卵用没有,厂商的人找领导沟通沟通,leader一句话压下来,全他娘的扯犊子。
引进技术的事虽然有点夸张,但也没那么天方夜谭,纳入评标条款有什么不好?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啊!国际友人?他们就是来赚钱的商人么,又不是来搞慈善的,友什么友?
张逸夫喝了一大杯水,才算暂时压下了怨气,跟老段叹了口气。
“不服?”段有为毫无表情地问道。
“服,这得服,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张逸夫摇头苦笑道,“混这么久了。我又不是愣头青,没必要着急,争取了利益又落不到我口袋里?”
“呵呵。你这话说的,就是比谁都不服。”老段看着张逸夫笑了起来。“怎么样,情况比你想的要复杂吧?”
“有所预料,但对效率还是低估了。”张逸夫也自嘲笑道,“咱们上午刚开完会,下午领导就骂您来了,我真心的惭愧,洽谈的时候应该注意下措辞。”
“先不说这个。”段有为不紧不慢道,“我注意到。你最近的工作,有些心不在焉。”
“有点儿,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张逸夫确实不好意思,前段时间经常早退去忙恒电的事情。
“你的状态恐怕很难调整好。”段有为也不生气,“你这人肯定不是犯懒,也不是偷闲,心不在焉唯一的原因,恐怕就是质疑自己在做的事情。”
“……”张逸夫微微一愣。
段有为这话,有点儿一针见血的感觉,点出了张逸夫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事情。
各种招标。各种外国厂商来做,各种扯皮,最终用若干年的时间买来两台机组≡己疲于奔命,虽然是负责人之一,却无形成为领导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将领导的命令实施……
北漠这件事已经够大,够红火了。
但只有段有为知道,对张逸夫来说,他投入的激.情完全无法与一个小冀北电厂的达标工程相比,张逸夫在如今眼前复杂的局面中产生了一种迷茫,一种质疑。一种麻木。
段有为并未解答张逸夫什么,只是幽幽说道:“北漠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参与,这个时候他们来请我主持。我太清楚是什么情况了。摊子大,任务重,怕出问题,得找个肯卖命,有经验,又愿意承担责任的人。第一次谈的时候,我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不想折腾了,就推了过去。”
“可后来,我听说你也会参与,这下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了。”段有为摇头叹道,“我做过很多大电厂的工程,太清楚这件事对人的影响了,几年下来,一个电厂落成,一个人也变了,现在早不是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时代,里面牵扯到太多东西,可能会毁了一个人。”
“后来回头想想,之前我也跟你提过,北漠是一个很好的方向,我自己说的话,总要负责。”段有为最终露出了极其和蔼的笑容,“所以我还是来了,再拖几年退休吧。”
张逸夫有点想哭的感觉。
虽然牛大猛在内的不少人对自己都有知遇之恩,但真正拿自己当孩子爱护的,怕也是只有段有为了,他总是默默的把一切机会交给自己,在必要的时候再拉自己一把,毫无私欲。
沉浸在利益交换中太久的张逸夫,对这种无私有些矜持不住。
老段看着张逸夫何尝也是有些矜持不住。
他印象中最深的,就是那个在冀北电厂,亲自抡着锤头上阵的张逸夫,鼓舞全厂的张逸夫,不知疲倦永远充满激情的张逸夫,现在这个孩子已经被磨平了许多,诚然他活的更体面了,但同时他也活得更痛苦了。
他比自己更会变通,在这种局面下仍然混得很好,但这并不代表他心情很好,一种信念开始逐步消失,这还只是个开端,北漠未来的几年,足够湮灭这一切。
张逸夫的眼泪在打转,最近确实经历了一些打击自己的东西,从夏雪的离去到现在的左右为难,他用强势的外表遮盖了一切,但现在真的有些无力,他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压根儿就不是一个苦行僧。
面对段有为,他暴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就像向晓菲向张逸夫暴露脆弱一样,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
“段总……我有点想走了……”张逸夫语气有些哽咽,“北漠,我不想干了。”
“我理解,我理解。”
“你肯定也察觉到了,我在外面在做别的事,那件事更纯粹一些,我以为自己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可今天……我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么多事。”
“我理解,理解。”
“我其实挺自私的,促使我做下去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峦松在,我想搞好和他的关系,今后有大用。”
“人之常情。”
“但现在这种局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峦松说,再做下去。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会成为怎样的人,我真的算计不过来了,他太复杂了,比他姐姐复杂太多了。”
“逸夫,很感谢你能这么坦诚。”段有为丝毫没有什么不满,“这就对了,心里想的事,无论多不堪都要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一席话说下来,张逸夫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忏悔,而段有为就是那个无私的神父,作为无神论者,也许更需要这样的救赎。
听过这些话后,段有为拿起暖壶为张逸夫续上了水,而后淡然道:“首先,贾峦松这个人比你要坚强,你高估了自己对他的影响,也高估了他这个人本身存在的意义。大方一些,没必要算计那些东西,那些招式对他姐姐用就可以了。”
“其次。”段有为重又坐下。微微笑道,“不听领导话的后果,也远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太高估领导的力量,又太低估人心的正直了。”
段有为说着,指了指自己:“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老头子?”
张逸夫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十几年前,我可不这样。永远跟领导唱反调,自己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坚持。当然我也付出了代价,但是……”段有为使劲点了点桌子。眉色突然严肃起来,“但是我现在依然坐在这里。很多人不喜欢我,但没人不尊重我,在那些电厂,永远留下了我的痕迹,我敢说,十年,二十年,当那些曾经孤立我的领导无人问津的时候,当那些骄奢淫逸的人锒铛入狱的时候,甚至在我百年之后,都会有人提起我的名字,我会活的更久,更真实。”
段有为说话的时候,身后恍惚亮起了一个光环,一个异常坚定的信念,物质与官衔都不是他渴望的,他追求的是另一种东西。
“逸夫,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只要你求真,求实,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没人能把你怎么样,蚂蚁成群而居,雄狮则独霸平原。”
杀了张逸夫也想不到,老段能说出这么霸气的话来。
“当然,我远远不是雄狮,事实证明,我很早就被撵到边关一隅去了。”段有为死盯着张逸夫,“但你不同,我来这里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不愿看着明明可以站立在平原上的你,钻进那个肮脏的蚁穴!”
“醒醒吧!”段有为突然厉声一喝,一种从未有过的亢奋迸发而出,“有我在,有岳云鹤在,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让路!我们他.妈才是发电,是基建的权威!我们要怎么做,就他.妈的怎么做!北漠之后,随你高飞远去,在这之前,好好他.妈的给我干活!”
张逸夫整个人的鸡皮疙瘩都抖了出来,身体微微颤抖,装了十几年软蛋的老段突然燃烧起来,就为了这一刻。
“要把北漠,建成任何一个人,都挑不出一根刺儿的电厂,要榨干那些资本家的技术,这件事必须由我们做,并且只有我们能做。”段有为重回平静,默默看着张逸夫,“你明白了么?”
短暂的失神后,沸腾的血液仿佛冲破了张逸夫大脑中枢的一个该死的梗节。
整个人豁然开朗。
“非常明白了。”张逸夫点了点头,“我自己都好奇,如果不考虑那么多无关因素,我做起事来是什么状态。”
“就像在冀北时一样,没那么多领导,你只用面对厂长。”段有为指着自己道,“我就是你的厂长,天大的事我顶着。”
张逸夫握拳道:“估计做完北漠,我也没法在系统内呆下去了。”
“你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段有为微笑摇头道,“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当官的人,再往上走,你会闹精神病的。”
提到精神病,张逸夫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当然这就不必跟老段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