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二公子所中毒药并不高深,一般大夫都能看出来,为何济世堂的坐堂大夫看不出来?
若是祝家没有问题,谁会花费心思去毒害一个头脑痴傻且多年未曾出过门的人?
是故两位祝家公子如今都在刑部监牢中待着。
“他们兄弟二人长得像吗?”卫霖波澜不惊地问道。
江海大惊失色,心中格外钦佩自家主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祝家两位公子的相貌居然有七成相似,若是刻意打扮一下,都能比得上双生子了。”
卫霖起身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翻了几页后,递给刑部员外郎:“让祝业荣将这一页誊抄一遍,然后给我送过来。”
员外郎接过书一看,《论语》?
很快员外郎回来了,交给卫霖一张纸。
“是他抄的?”卫霖随意扫了一眼,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回禀大人,下官在一旁盯着,每一个字都是他写的。”
卫霖看着上面的字,冷笑两声,果然如此。
“走吧,去刑部会会他们。”
卫霖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就请了刑部尚书过来一同听审。
他将一沓纸交给了站在堂下的祝业荣:“你看看,可有看出什么问题?”
祝业荣接到手中才发现是当年的考卷,他捏着考卷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有些不明所以,抬头看了卫霖一眼,在卫霖的注视之下,又慌忙低下了头,拿起考卷认真查看。
一盏茶之后,祝业荣并未发现不妥,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是下官当年科考的答卷,不知国公意欲何为?”
卫霖不紧不慢道:“你确定是你科考的答卷吗?”
祝业荣脸色微微发白,讷讷应声:“我确定。”
“我让人将你押到刑部大牢,还给你看这个,你觉得我是因为太闲吗?”卫霖嗓音渐冷。
祝业荣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开口:“还请国公赐教。”
“考卷第三页第五行。”
祝业荣抖着手翻到第三页,然后看第五行,他心神不定,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少焉,他满脸疑惑地抬起头。
卫霖略顿了下,提示到:“你可知你弟弟的生母叫什么?”
二弟的生母是父亲的侍妾,他只知道姓李,至于叫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呢?祝业荣摇了摇头。
“她叫李敏,你再看看你的考卷?”
祝业荣又垂首看了看答卷,终于明白哪里出了纰漏。
答卷中的“敏”字比正常的少写两笔。
祝家并没有其他叫“敏”的人需要他避讳,会避讳这个字的只有二弟。
找到突破口之后,这桩案子很快就真相大白了。
如今祝家上下,全都因为科举舞弊被关在大牢之中。
卫霖还有些事情需要祝业安来解答:“说说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揭发出来,你同样讨不了好?”
祝业安忆起过往,脸上俱是苦涩:“我与大哥一同学习,他总是听得认真,而我却常常在课上睡觉,众人都道是我不成器。其实先生教一遍的时候我就全都明白了,可是大哥不行,他需要先生多讲几遍。因为自小就被父亲教导要懂尊卑,万事都不可越过大哥,所以我总是因为无趣而打盹。
“直到后来,被父亲发现我的才华远超于大哥。却因为我是庶子,就因为我是庶子,父亲竟然做出了要我替考的决定。他将我的生母送回祖宅,以此要挟我听话。一路从乡试到殿试,去参考的都是我,可是落的名字全是大哥。
“过去这些年大哥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断练习我的字迹,他虽然做学问时才智平庸,但是字学得倒不错,足以以假乱真,我有时候都分不清是不是自己写过的东西。我们本就长得很相似,再仔细打扮一番,非相处多年的亲朋至交无法辨认,所以这些年父亲都不允许大哥有关系亲密的好友。
“可是直到去年我才知道,姨娘被送回老家没多久就病故了,他们却一直瞒着,这让我心中如何不恨。反正如今我也没有什么牵挂,就让整个祝家为我姨娘陪葬吧。”
祝业安的痴傻只是父亲将他关在家中的借口,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做戏的必要。卫霖看着他眼神清明但又万念俱灰的样子,想到他所写的文章,心中难免有些惋惜。
“从祝业荣房中搜出来你以前写的其他文章,比你在科举中写的还要出色,你当年或许可以拿到更好的名次?”卫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前三甲会得到皇上关注,同进士没有前途,唯有进士是最安全合适的。”
祝业荣这几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这样即便几年之后有人发现他的才华并没有那么出色,众人也只会以为他进入官场之后不再一心向学所致。所以南康长公主突如其来的关注让祝家父子如履薄冰,他们一点都不想别人把目光放在祝家。
卫霖心道果然如此:“所以……你能控制自己的名次?”
祝业安嗤笑:“那又怎样,在我父亲眼里,纵有倾世之才也逃不过我只是个庶子。”
卫霖思忖片刻,吩咐了随从两句。
不一会儿,随从带着人搬来了一张干净的桌子放在监牢中间,然后摆上笔墨纸砚。
祝业安满是不解地看向卫霖。
卫霖微微抬头示意:“桌上是今年科举策问的备选题目,你来作答。”
祝业安不可置信地看着卫霖,心里七上八下,激荡不已。
几息之后,他走到墙边,用水碗里的水洗干净双手,在唯一干净的内衫上擦拭两下,才走到桌前坐下。
足足三个时辰,祝业安答完了考卷,最后他才在考卷上一笔一划地落下自己的名字。
等卫霖的小厮将考卷拿走之后,祝业安嚎啕大哭,这是他第一次可以堂堂正正地用自己的名字。
自从知道姨娘病逝之后,他开始恨自己,若不是他年少轻狂,想要得到父亲称赞,非要显露才华,姨娘就不会被送到乡下,也不会抑郁而终。
替考一事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心中那个学识渊博的父亲,原来也只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只因父亲发现兄长才学一般,他不愿意祝家在他之后江河日下,竟然想到了这种铤而走险之事,以至于害了两个儿子。
兄长这些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人发现他才能平庸。
科考答卷上的小手脚,只是祝业安在考场上一时不忿所为,离开考场之后冷静下来,他就并未想过再做什么,毕竟是血肉至亲。
直到他听说姨娘早就病逝,直到他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
他知道自己可能也活不久了,替考的事情过去三年,能用到他的时候应该也没有了。
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没想到满口仁义道德的父亲居然会这么做。
他每天都尽量少吃少喝,希望能活得久一些。
当他从下人口中听说,自家兄长得了南康长公主青睐的时候,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他用自己的全部银子买通了看守他的小厮,趁着府中唯二知道他根本不傻的父亲和兄长外出时,溜了出来,将纸条交到了媒婆手中。
他不确定之后的事情是否会按照他所预期的那般,只能豪赌一把。
还好真的成了。
卫霖没有看祝业安的答卷,直接交给了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认认真真看完之后,赞不绝口。
卫霖长吁一口气。
祝家罪名已定,祝黎弄虚作假,枉法营私,欺君罔上,判流放。祝业荣科举舞弊,杖刑三十,剥夺功名。祝业安受生父胁迫,其情可免,但是身为犯官之后,这一辈子也再无科考可能。
终究卫霖还是因为爱才起了怜悯之心,他请礼部侍郎写了点评,然后将考卷呈给了皇上。
皇上听闻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唏嘘不已。
若是父皇也能这般重视嫡庶,他也不至于在登基之前活得艰辛。
当然祝黎这般行事更是大错特错,他根本不是为了规矩,只是自己私心作祟。
“子恒有什么意见?”
“祝业安不能入朝为官,但是仍然可以为朝廷效力。绣衣使者虚置多年,其实若用得妥当,利远大于弊,它的存在还是有一定必要的。祝业安有能力有心机,微臣觉得若是皇上有意,不妨让他一试。”
先皇在世时,绣衣使者大多被用作搜罗美人了,他们早忘记自己的初衷。皇上登基后都不忍心再看那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样子,就直接将人全都处置了,这几年事情多,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操办。
既然卫霖举荐,那祝业安确实可以考虑,而且绣衣使者没有品级,平常并不出现在朝臣面前。
祝业安自从考卷被拿走之后就一直忐忑不安,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等了一夜又一日,根本不敢合眼,这一晚终于熬不住,靠在墙角睡着了。听到牢狱大门打开的声音,他立刻挣扎着醒来。
竟然是宫中内侍。
祝业安在宣室殿见到皇上时,仍然恍若梦中一般。
听到皇上竟然将绣衣使者重建的任务交给他时,简直不敢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侥幸让他的心狂乱得跳个不止。
须臾,祝业安举手加额,长跪而拜,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鲜血溢出,他却恍然未觉:“草民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叶蓁心有余悸地去找皇上:“父皇在世时做的决定,有错……不是,错的多吗?”
皇上不料叶蓁这么问,有些好笑:“你怎么开始关心国事了?”
叶蓁皱眉:“我也不想关心,可是我突然发现我的手也不是很灵,就有一点担心。”
皇上恍然大悟,明白祝业荣大概是叶蓁“抓”出来的,轻声笑道:“还好,你看,如今不是国泰民安嘛。”
“也对,很久没有听到绣衣使者的动静了。”
皇上一愣,倒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绣衣使者之所以没有动静,是因为他们不在了而已。
叶蓁揪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
皇上却突然开口:“对了,子恒因为查证祝业荣的事情,太过辛劳以至身体不适,你去替我探望他一下。”
叶蓁内心的抗拒丝毫不掩饰地流露在了脸上:“我没空!去不了!别找我!”
皇上满脸痛惜,长叹一声:“听说因为这回受了累,引得毒发的日子提前了。我出宫不便,听宫人来报说是还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为了让我宽心而故意隐瞒,心中着实不安。子恒为国为民,哎……”
一边说着一边还用衣袖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
叶蓁实在是受不了自家兄长拙劣的演技:“太医不是说卫国公毒发的日子本来就无法确定吗?”
“呃……”
叶蓁起身走到皇上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皇兄,祝家的案子是卫国公一力经办,若是我此时前去镇国公府,不出几日,定然会有卫国公为了争当驸马而陷害同僚的流言传出,实在是于他名声无益。”
皇上想了想,确实有这个可能:“也对,那等他好了,让他去看你?”
“我们的关系什么好到要互相探望的程度了?大可不必如此!”叶蓁啼笑皆非:“皇兄,你忙,我先走了。”
看着叶蓁远去的背影,皇上心中叹息。
子恒啊,路漫漫其修远兮,你要加把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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