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岁的周红香,现在看起来至少得有四十多岁,身体干瘦,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悲苦,让人一眼就看出她生活得非常不如意。
钱刚和钱铁也没有了上次走时的傲气,都老老实实地跟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是来向周老太太求助的。
周红香的生活自从把那些变质的山鸡和野兔送给领导以后,就像一辆走上又陡又长的下坡路的自行车,无论她怎么刹车,都控制不住这辆车往下滑的速度。
钱守义自从受伤以后,就不肯再去建筑公司搬砖了。为了保住铁饭碗,周红香只能一直替他去干活。
自认受了亏待的钱守义在家开始酗酒,脾气变得非常暴躁,后来发展到家暴。周红香和几个孩子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就怕他什么时候不顺气,抡起擀面杖就揍,钱燕的脸被揍得新伤盖旧伤,后来怕丢人怎么都不肯去上学了。
钱刚和钱铁两个大的也辍学了,在家里待不下去,就整天在外面跑,这一跑就跑出了事。
他们拐着弯儿地借了别人一辆自行车,骑出去显摆,还吹嘘是自己家买的。一个小混混平时跟他们关系不错,就要借着骑两天,他们怕丢面子,就打肿脸充胖子借给了他,第二天就听说小混混打群架被公安局抓起来了,那辆自行车也成了犯案证据被扣留了。
这时候周红香一家才知道那辆自行车是县粮油公司一个门市经理家的,人家说了,要么赶紧把自行车给他从公安局提出来,要么赔一辆新的,否则就找到钱守义的单位反映情况了。
建筑公司的领导一开始看钱守义就带着有色眼镜,后来又因为周红香顶替他,一个女人干不了重活还各种麻烦事,对他们意见非常大,这要是再出这么一回事儿,钱守义的工作就真的保不住了。
人家那车主可是粮油公司的经理。谁不上赶着巴结,这要是找到建筑公司,领导还不得马上就把钱守义开除了呀!
“……娘!我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一个女人,整天干搬砖和水泥的活。人家还嫌弃我干得没有男人多,整天给我脸子看,回家还得挨他爹的揍,要不是为了这几个孩子,我都不想活了呀……”
周红香说道伤心处。拿围巾堵着嘴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儿又接着诉苦:“家里这半年多,就从来没吃饱过,我现在在工地拿的是最末等的工资,都快不如临时工了,就这,钱守义还拿钱去喝酒,不顾我们娘几个的死活呀……”
周老太太的眼泪自从周红香进屋就没停过。她摸着大女儿的比家里种地的男人还粗拉的手,心痛得像要裂开了一样,完全忘了她被批斗以后。这个大女儿一直不闻不问,简直就当没有她这个娘一样。
“你放心,这事儿娘给你想招儿!娘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也得帮你把这关给过了!”为了大女儿,周老太太重燃斗志,豁出去了!
“娘啊……”周红香抱着周老太太又是一顿嚎啕大哭,钱刚、钱铁和周红英也在旁边陪着抹眼泪。
周老太太说给周红香想办法,可是她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从周春发身上想。周家的钱给周春亮下了聘礼以后,就所剩无几了,一辆自行车在有自行车票的情况下也得一百二三十块钱。没有自行车票那价格就是几倍地往上涨,也只有守着几千人工程物资的周春发能想出办法来了。
有了上次的经验,周老太太现在用周春发用得非常顺手,就是周红香不来。她也想着,等周春亮娶完媳妇,再敲周春发一笔钱给她老闺女攒着呢。谁知道周春发什么时候就得去蹲班房,可得赶紧着,能从他身上多捞点是点儿!
安抚好了周红香,周老太太亲自下厨。为他受了大苦的大闺女和好久都没吃饱过的外孙子做一顿好饭,就做烙饼,多刷点油,烙得香香的!
这顿好吃的当然不可能全家都有,还是跟以前一样,是周红香一家独享的小灶。
可是这顿小灶周红香一家人注定是不能像以往那样吃消停了。周家的局面在周平把一切说破那一刻起就早已与以往不同了,只是周老太太不愿意承认而已。
首先周阳兄弟俩就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了。饼刚烙出一锅,周阳就回来了,他洗了手、脸,看也不看围在锅台边的钱刚兄弟俩和周红英,拿着碗就装了五六块。
“你干啥呀!你害馋痨了!那是给你烙的吗?你就吃?你脸皮咋那么厚呢!?”也许是母女三人相聚,让周红英又找到了以前骑在一家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感觉,看见周阳拿饼,她想也不想地就开骂。
周阳冷漠地看着她,“不给我吃给谁吃?我们没挣来自个那份粮食?你们,”周阳指着在锅台边围成一圈的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了周老太太,“谁往家里挣一颗粮食了?谁有资格吃这烙饼?”
周阳的眼神让周红英瞬间想起了这些天的种种,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却不敢再说一句话。
周老太太瞪着周阳,几乎要吃了他,嘴上却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这时候她才发现,在这个家里,特别是周阳三兄妹面前,她再也不能摆着奶奶的谱撒泼了。
“三乐!咋跟你老姑说话呢?”周红香听见动静,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拉着周阳的胳膊,用一个长辈亲密又嗔怪的语气说着周阳,好像他们平时关系非常好一样,“快来让大姑看看,看我这大侄子,这些日子可出息了不少,这大个子长地,像我们老周家人!”
周红香好像完全忘了周阳和周晨把钱刚兄妹撵走的事,更绝口不提钱铁被开瓢的事。
周红香今天才发现,她这两个一直只知道干活的侄子还有大用处。从周老太太和周红英抱怨的话里,周红英捕捉到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周阳他们跟沈首长关系非常好。沈首长的儿子那可是县武装部长啊,全县谁不知道公安局长和武装部部长是战友,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好得穿一条裤子。
如果能走走沈首长的路子,让公安局还一辆自行车,那太容易了。
所以周红香对周阳忽然就热络了起来。
“来,再拿几块,你们这么大正长个呢,吃的也多,这几块饼哪够吃!”
周阳一闪身躲开了周红香给他拿饼的手,“不用,一大家子人呢,就顾着自个吃,我脸皮没那么厚。”
周红香一下愣在那里。
“你他妈别不知道好歹!不吃就赶紧滚!谁求着你吃了?”钱铁跟小混混待久了,说话非常冲,还带了很重的流氓习气,再有了母亲和姥姥撑腰,新仇旧恨加起来,他今天就憋着劲儿想找机会收拾周阳兄弟俩呢。
在他看来,有姥姥坐镇,周阳见了他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上次吃的亏他一定能加倍找补回来。
要不是周阳长得比十八岁的钱刚还高,看着也比钱刚有劲儿,钱铁早就拉着他哥上去揍他了。
“钱铁。”周阳还没做出反应,周晨已经站在西屋门口了,他平静地叫了钱铁一声,在他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手里的木绊子嗖一声就砸了过去。
钱铁又被开瓢了……
周家厨房一时乱成一团,周晨却拉着大哥回屋吃饭去了。他今天在妹妹的提议下,用大茶缸子煮了肉、土豆、香肠,还放了一点嫩白菜叶,正好配着烙饼吃。
兄弟俩回屋,谁都没提揍钱铁的事,周晚晚也装着不知道,一直用她的小勺子给哥哥们挖肉吃。
周晚晚在菜里放了空间的调料,闻着就特别有食欲,周阳和周晨吃得香甜极了。
“小二这做饭的手艺随咱妈了,做啥都好吃。”在周阳眼里,他们兄妹所有的优点都随了母亲。
妹妹聪明漂亮随母亲,弟弟心灵手巧会说话随母亲,就是别人夸他勤快能干,他也觉得是随了母亲。
“是我让二哥这么煮的!”周晚晚晃着一脑袋小发卷跟她大哥邀功。
“囡囡也随咱妈,以后做饭也好吃。”周晨赶紧夸妹妹,趁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肉。这小家伙最近还是挑食,每顿吃饭都得见缝插针地往她嘴里塞。
周晚晚也不介意,扬着小下巴得意地笑。在他们兄妹三人看来,随母亲,那是最高的夸奖了!
周老太太几个好容易把钱铁的伤口包扎好,一锅烙饼没烙好,周家其他干活的人也都回来了。
周阳每天放工就把工具托别人带回生产队,自己往家飞跑,所以每天都比别人先回来好一会儿。
看见烙饼,周军哪还记得一手灰土,抓起一个就啃。
王凤英端起烙好的十几张饼就进屋了,还不忘吩咐徐春:“赶紧把剩下的都烙出来,这上地干活的都回来了,饭也没做好,真不知道一天在家待着都干啥了!白吃饱!”
然后没看见周红香母子一样,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都已经跟周老太太撕破脸了,哪还用受她大闺女的气!
周红香母子三人简直看傻了。这不是他们熟悉的周家了,这个家完全变样了,这些人真的造反了!
“娘,大姐,进屋吃饭吧。”周春亮扶着气得直哆嗦的周老太太进屋了。
“大姐!你看!他们就这么欺负人!”周红英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指望着她城里人、吃供应粮的大姐给她出气。
“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周红香哪还顾得了周红英,她自己的事恐怕都没着落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