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突然出现,意外地令人窒息,时光在这一瞬,也像停顿了片刻。
晨曦映照下,真实而挺拔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
“爹!”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狗娃,欢喜的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撒欢地冲扑过去,结果忘了雪厚路滑,一跤跌扑在地。
“起来。”
况平走过来,低头看趴在脚边的儿子,没伸手去拉,只等着他自己站起来。
狗娃抬头,满脸是雪,额头眉角最多,鼻头红红的,有点狼狈好笑,但满眼俱是喜色,几乎是一跃而起,一下抱住父亲的大腿,以他现在身高也就只能抱到这里,然后喜悦无限地又喊一声,“爹!”
一手提着死掉的兔子和山鸡,况平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头,温和又有些威严地问,“今早练拳了没?”
“还没吃早饭呢。”狗娃撒着娇避重就轻。而且真不是他懒,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当然,现在不用了……真好。
“那回去吃饭。”况平摸摸儿子的头,拉着他继续往前,在乡邻前停步,大方地举起手中猎物,爽朗邀请,“晚上到家来吃酒。”
如此情形,只一眼就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客气话不用多说,有酒有肉什么都能交代了。
范和看看他,握着刀柄的手松开,点点头,“好。”
“吃酒那是一定的,到时候俺让你嫂子再给加俩菜,家里菌菇还有些,搁一起炖,一定出味。”王大贵笑呵呵地搓着手,一如既往地热情,“你回来就好,省得弟妹担心。”
看到况平的那一瞬间,他是满心地失落,恨不能是眼瞎看错了。即将到嘴地天鹅肉飞走了,有这种心情也正常,但他调整的很快,邻里邻居地住着,也都还年轻,不缺机会,等着就是。何况今次的事情也帮他开启了思路,如果实在等不到,制造机会也是可以的……今年的雪是真大啊。
于是,他表现地比以往更热情了。
他在家里什么地位,况平相信村里无人不知,说什么都当不得真,也就不用去当真,“那就有劳大哥和嫂子了。”
“客气啦,都是兄弟。”王大贵大气地甩手手,豪气干云,回头看到静立那儿的美妇人,又不迭地补一句,“今晚一定要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好。”况平朗声答应,这才望向妻子。
夫妻多年,早有默契,只这一眼,千言万语已过,寒君瑀眉角舒展开来,缓缓转身,“我先回去烧些热水。”
消疲解乏,祛寒除湿,热水是最好的,因为已经没有米来做热汤了。
“走,回家。”况平拉着儿子跟上,不忘招呼邻居,“两位兄弟也去家里喝杯热水。”
“不了。”范和大步流星,“我还有事……吃酒再来。”
他不去,王大贵也不好自己去,丢下句“有需要帮忙的叫一声”,也匆匆往回走。
“几位大哥都在啊。”
然而没等他们走散,前头迎来一人,主动打招呼,“家父有话要说,希望几位都能过去听听。”
“赵三兄弟,老爹有啥事招呼俺们?”王大贵有些担心地问。
赵老爹快不行了,大家都知道。昨个他去探望,抠摸许久才凑出点东西,说是拳头大小的一袋,但也肉痛好久。
现下环境不好,谁家里也没余粮,赵老爹要是想趁死前再搂点进兜里,那可真就要了命了,偏偏他还得罪不起赵家,怎能不担心?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赵老三赵河没明说。
“这……”王大贵犹豫,转回去看那两位,想拉个帮衬,“你们看?”
赵河也看过去,说实话,他不喜欢这两个外来户。但况平一向委屈让人,做人低调,做事大气,他说不出什么来。范和就不一样了,桀骜不恭,冷硬怪癖,看着就让人不喜。
为人不通情理也就罢了,还勾搭上本家兄弟的遗孀,坏了村里的风气,如果不是父亲不许,早提刀赶人了……到这边来请人,就是为了避开他,结果还能遇到,真晦气。
况平、范和对视一眼,立刻有了决断,范和点点头,“好。”
况平也说,“赵三兄弟,放下手里东西我就去。”
赵河看他手里猎物一眼,未尝没有眼馋的意思,但赵家人自有傲气,很快移开视线,一抱拳,“好,那我去通知别家了,一会儿见。”
“待会见。”只有况平回了一礼。
等赵河走远,王大贵才说,“赵家多半是想借机刮点,到时候大家可得一条心啊,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范和没理他。
况平则说,“赵老爹的人品我信得过。”
“都要入土了,还不兴人家贪一回。”王大贵的心思还在这上面打转。
况平不再理他,而是对范和说,“范兄弟稍等,愚兄跟内子说句话,然后一起去赵家。”
范和点点头,静静立在那里。
况平快步回家,东西随手放地上,小声说,“广茂商行运通越国了。”
当啷。
正舀水的寒君瑀手一抖,瓢掉地上了,弯腰捡起,指尖掐着瓢把儿,发白,微颤,隔了一会儿,喉腔里发出平和的语调,“他们终于要得偿所愿了么?”
“商路通达,运转天下。”况平看看妻子,“这是好事,真的做成,或许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好些。”
“也许吧。”寒君瑀没什么底气,“印象中,他们只求财,当然了,有权力也不会嫌弃。”
“这样说……不好。”况平往外望一眼,“范和在等,我先去赵家,回来再细说。”
“你和他们照面了?”寒君瑀急于搞清这点,但问出来自己先摇头,“肯定没有,不然我们夫妻也就见不到了……快去吧,别让人久等,已经折腾人家一早上了,不好。”
“嗯,我很快回来。”
况平匆匆出门,这次肯定不会有意外,寒君瑀也就没说什么,而狗娃,已经在院里打拳了。爹从身边经过,打得更加专注认真。
况平汇合范和去赵家,得了媳妇“打死也是家无粒米”旨意的王大贵也撵上来,身边有伴怎么也能硬气点。
赵家人丁兴旺,五儿三女,都已成家立业,但有两个女儿嫁去外村,路途遥远,这样的天气通知不到,也就不可能到来。除此之外,包括第三代,差不多都在院里了。
得到消息的村民,也三三两两的过来,由着关系远近聚在一块,低声交谈,商量抱团的意思明显。
赵家人并不在意,隔开一段距离看着,每个人脸上都有鄙夷不屑的色彩。
况平他们过来,见到这样的情形,却有些犯嘀咕。没来之前,他们想法和王大贵差不多,现在日子难熬,赵家的嘴又比别家多,攒的多吃的也多,肯定不好过,赵老爹豁出脸来要大家接济,谁也不好意思一点不给,哪怕是割肉一样。
他们其实做好了小割一块的准备,却发现氛围似乎有些不对,虽然赵家被愁云惨雾笼罩,但那绝不是因为缺衣少食。
那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只是老人将去,早已有所准备的他们,应该不至于这样。
王大贵去找更亲近的人打听消息去了,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在情况未明前,决定保持沉默。
陆陆续续,各家一家之主都到了,挤在院子里满满当当,别的不说,至少没那么冷了。也就赵家,换了别家也放不下这么多人。
人多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也就多了,说什么的都有,好坏参半,有的人抖机灵,故意把怀疑、挑拨的话说的大声,但没赵家人搭理,显得怪没趣的。
心思重的,多移到边角,眼巴巴瞅着中厅。无论好事坏事,总要确定了才能想对策,赵老爹一刻不出来讲明白,他们的心就得多吊一刻,滋味怪不好受的。
赵老爹是厚道老人,他们人齐了没多久,大开中门,让老大老二把他抬到中堂。
竹椅放在门口,几个儿子死活不肯再往外多挪一点,然后分站两边挡风遮寒。作用可能不大,但心是实诚的。
院里顿时清静下来,大家大气都不喘一口,静静看着那在村里神一样的老人。现在老人眼窝深陷,满目浑浊,脸色灰败,几乎不用多专业的判断,大家就都清楚了一件事情……老爷子油尽灯枯了。
本来还在担心家里存粮不多的人,看到老爷子这样,倒有一部分人会想,如果老人能活下去,挤出一点食粮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
老爷子不在了,他们也就不用给赵家面子了。
或许就因为猜到有这样心思的人在,赵家的人脸色才不好看,因为他们知道老爷子要说的是什么。
“各位乡亲父老,听老汉一句话……咳咳,趁更大的雪灾还没、没到,大伙儿逃、逃命……咳,去吧……”
老人有气无力,一咳三顿,艰难地说了要大家过来的目的。
“逃命?往哪儿逃?”
“为什么要逃?”
“这么大雪,没地儿去啊。”
“是啊,都拖家带口呢。”
……
老爷子威望不低,大家虽有诸多意见,但却没夹带什么情绪,基本都是在客观地提出疑问和实际困难。当然,不满多少有点,故土难离是一方面,但更多是觉得老人在危言耸听。
假如老人健健康康、精神矍铄,再说这样的话,大家就算不愿意听,也都会认真考虑一下,但老人这个样子,实在缺少信服力,甚至有人觉得老人家是老糊涂了,更有甚者,会觉得老人命不久长,所以出这么个主意拉大家陪葬。
有些话谁也不会说,甚至都不会从表情流露出来,但有时候人很怪,只要聚在一起,某种摸不着看不到的氛围,会不自觉蔓延出去,想感应不到都难。
范和眉头皱皱,不自觉移到最边缘。
况平没动,是因为想到更多。
那边老人脸上灰色更多了,小口小口喘气,缓了许久才说一句,“一定要快走,晚了……晚了……来不、及了……”
“为什么呀?”还有人在纠结这个问题,并且人数还不少。
“因为、因为有大……大灾,要、要命……”老人家气息越来越弱,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赵家老五打断道,“爹,咱不说了,他们爱走不走,咱回屋,咱回屋去!”
说着就要和兄弟一起动手,把父亲抬回去。
躺椅晃了一下,老人家赶紧抬手拍了一下扶靠,“别、别动我……”
赵家兄弟不忍,但还是停手,但个个咬牙切齿,把满院的人都恨上了。
老人家不管他们怎么想,继续说着想说的话,“冬令严霜雪,灾劫起……”说到这里,毫无征兆地停下,等了片刻,不见后续。
“老爷子,您在说啥?”
“起啥?”
“您倒是说明白点啊!”
……
院里的人着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乱成一锅粥,吵吵嚷嚷中,突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地咆叫。
“爹!”
跟着,哭声响起,别的声音一下听不到了。
老人家……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