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城西,离城墙一街的大片区域,是县里穷人杂居的地方,多是小伙计小杂役,也有些车把式、小手艺人,总之,多靠手脚或力气养活一家老小。
放在平日,顶多过的苦些,可一天三顿,总有一顿能吃饱。但今年雪灾,商路几乎断绝,靠此吃饭的人先受打击,几乎没了收入。
没有收入,就没有消费,各行各业都未能幸免。百业萧条,这里的哭声、吵闹声,明显多出许多。等到晚上,才会很快安静……太冷了,嘴巴会冻住。
其中有条名曰富贵,却处处透着寒酸的陋巷。巷子里还是土路,雪化成泥,冷了又冻住,再铺一层雪,走上去极易摔跟头。其中一道道的划痕、凹坑,都是人用身体戗出来的,大小都有。
打巷口进来第四家,不大的小院里,只有三间土胚房,这时厨房还亮着,并不是点了灯,是灶膛里烧着柴。
锅里水沸腾着,黄乎乎一片,就卖相来看,引不起什么食欲,但小妮、赵瓜都眼巴巴看着,不时吞咽一口口水。
锅里面有树皮草根,还有少少的糟米,虽然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汤能浓起来,大半还是靠它。
“狗子,能吃了么?”赵瓜终是忍不住,按着肚子问。
狗娃起身,拿锅勺进去搅搅,感觉差不多了,“拿碗。”
“好咧。”赵瓜积极地拿了三个碗,摆在灶台上。
狗娃盛饭,不偏不向,但有一碗明显稠一点点,他和赵瓜都没碰,小妮只能被迫选择。
拿嘴吹吹热气,赵瓜滋溜吸了一口,顿时烫的吐舌头,但仍然舍不得吐出来,在嘴里滚了几滚,咕咚一声吞下去,一道烫线直入胃里,第二口就不敢那么急了。
“狗子,今天又是什么都没有要到,光靠爷爷奶奶那点存粮,咱们能不能活到开春?”
赵瓜口中的“爷爷奶奶”,是这套院子原先的主人,大约六十出头,双双冻死在冷炕上了。
从客栈溜出来,他们就到了这一块。因雪灾的关系,未免贼盗横行,山阳现在夜里是要宵禁的。但巡城兵卒不多,并不会到这边巡查……就算人手充裕,也不会到这边来,哪有盗贼会蠢到光顾家徒四壁的人家,比谁更惨么?
没人关注,也就便于隐藏,狗娃他们安心地躲在巷子里,白天四处讨吃食,跟叫花子抢饭吃。
其间值得一说的是,第二天赵瓜特意回去客栈附近打听,周府的确派人来抓他们,但大的小的都没找着,恼怒之下,把客栈砸了,害客栈好些天不能营业,但客栈老板还要备上厚礼去周府谢罪。
赵瓜服气某只狗娃判断的同时,也对横行霸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其后两天,他们过得极苦,缺吃少喝就算了,毕竟偌大县城能顿顿吃饱的也不多。每每到了晚上,那份冷才是真正难熬的。
城墙挡不了风,更隔不了冷,院墙就更坑,还把风寒顺在纵横的街道巷陌间,不间断地往人身上打。都不如在山里,还能找背风的地方刨雪窝子,他们这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被冻死。
他们是轻装来地县城,御寒的厚毡都丢在了山里,全靠抱一起互相取暖才挨过了两夜。
就在他们都没信心熬过第三天地时候,狗娃带他们翻进了这家院子。起初赵瓜还以为他要做贼,虽然平时很鄙视这种行为,但快要冻死饿死地时候,他竟然发现,狗娃就算真偷什么,他也不会阻止,甚至很大可能会帮忙。
幸亏不是。
狗娃说这户人家两天没任何人进出,不是主人家出远门不在,就是出了问题,不管哪样,他们偷偷进来取暖,应该都没事。
当他们摸进卧房地时候,那对老夫妻就倒在床上,被子踹在一边,互相望着彼此,满足地微笑着。
太过诡异,赵瓜惨叫一声,吓瘫在地,小妮也捂着眼睛不好看。
只有狗娃表现平静,进城地时候,城墙跟下多是病死的人,每个都面带微笑,就好像是在这样的天地下,死去才是最好的解脱一样。
狗娃跪下来,给那对老夫妻磕个头,然后出去找了铁锹,在院里刨起坑来,流程熟练地让人心疼。
赵瓜缓过来后也去帮忙,最后三人合力,才把那对老夫妻拖到坑里葬了。
两位老人死了肯定不止一天,如果不是他们,只怕化作枯骨,也不能入土为安,这样一想,赵瓜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老夫妻年岁大了,弄不来柴,才冻死在这个冬日。但这对狗娃他们来说难度不大,小妮都是捡惯了柴的,取暖的问题暂时解决了。
至于吃的,老人家米缸里还有三四碗糟米……现在只剩两碗了,不多的野菜干也都给吃光,于是树皮草根也进了锅。
不管是什么,只要还有的吃,多半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三个孩子并未过多地为活着发愁,有些问题出口,也只是顺嘴地事情,尤其赵瓜,该是最乐观地一个了。
狗娃清楚,也就不费力去回答他的问题,但也不是没事情要说,“今天你们出去,有没有听到奇怪地事情?”
“王老爷的小妾偷汉子算不算?”赵瓜笑嘻嘻问。
他口中的王老爷开着两个绸缎铺子,赚钱不少,家里行三的妾室却跟账房伙计勾在一处,做出苟且之事来。事情传开,大家都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在日子越发难熬的现在,也算难得的苦中找乐了,谁教王老爷为富不仁呢。
但狗娃要问的,显然不是这种事情,小妮抬了抬头,犹犹豫豫,但还是说了,“俺今天出西门捡柴,听说负责埋尸地捕快老爷,在西山上刨出一个大坑,里面全是小孩子的尸体,根本不是他们以前埋的。”
“这事俺也听说了,好像怪邪性的,不是冻死也不是饿死,都是打死的。还不是一下打死,很多人打,打了很多天……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啊!”赵瓜说着说着脸都白了,“都和咱们差不多大,他们父母就不找么?”
“怎么不找?下午我去看了,好多人哭的死去活来。”狗娃埋头喝一口汤,好一会儿才抬头,“也有很多没人认领的,父母多半也不在了。”
毕竟冻死在城墙跟下的,已经数不清了。
“狗子,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吧?”这些天相处下来,赵瓜对他多少也算了解一些,无的放矢地废话,狗娃说的一向很少。
“以后大家出门小心点。”狗娃提醒,“我想你们谁也不想躺坑里去。”
“俺不怕,谁敢打俺,俺揍不死他。”赵瓜显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小妮却明白了,以询问地眼神望着狗娃。
狗娃想了想说,“小妮以后不要出城捡柴了,家里这些桌椅板凳劈了,怎么也能挨个十多天,我们每天再捡点,应该能撑更久。”
“拉倒吧,县城是很大,可街上除了雪,啥都捡不着,干净地像是被刮过地一样。”赵瓜吐槽,“别说树枝了,树叶都没一片。”
“不是捡柴,是捡没人的院子。”狗娃想过了,想活下去,只能从别家想办法了。
做工,许多大人不要工钱,只要口饭,但还会饿死,更别说他们了。要饭,他们试过了,这年头谁家盘子不是净光净,哪有省的给他们?
真有能剩下的,也是宁可喂狗,也不给人吃。
“狗子,你想的倒好,但像爷爷奶奶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有那么多。就算还有,也给咱们碰到了,你怎么知道他家里还有能烧的东西?”赵瓜不是存心抬杠,就是觉得人不都是蠢的,都快冻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烧了取暖的?
“自家的东西,舍得烧的不多。”狗娃说完,顿了顿,显然也不是那么有把握,“不管怎样,先找到再说。找不到也有办法,城墙跟下的垒垛旁边都堆有圆木,偷一根能烧好多天。”
“……”赵瓜无语看他,“俺知道那叫滚木,打仗用的,偷了是要判死罪的。”
“没那么严重,我打听了,要么服五年劳役,要么去边塞充军。”狗娃抹抹嘴,“不管去哪儿,不都有饭吃了?”
那为什么别人都不敢偷?
赵瓜现在也学着用耳朵了,在城里跑了几天,不是只听八卦,也有许多杂事,恰巧这是其中之一,“狗子,俺可听说,不管送去哪里,至今还没谁活着回来,你确定要偷?”
“要冻死地时候,你偷不偷?”狗娃问。
左也是死,右也是死,能不能别总遇到这种问题?
赵瓜想了又想,“你肯定有办法不被逮着,对不对?”
偷已经不是问题,怎么偷才是关键。
“到时候再说。”狗娃把变温的汤灌肚里去,“现在要紧的是出门要注意安全,我总觉得那些小孩子不是无缘无故被埋的。”
“要让俺知道是谁,一定干死他们!”一路过来,见多了生死,年纪虽还小,赵瓜却已经有习以为常后的麻木,很难动情绪了,但同龄人的离奇死亡,却让他又有了久违的想法——感同身受。
将心比心,他不想被人从坑里刨出来,怎么死地不知道,谁干的也不知道,恨谁怨谁,更不清楚。
“嗯。”小妮乖巧答应。
三人把锅里米汤喝光,就着热乎劲儿,跑到院里给老夫妻磕几个头,才转回厨房,齐齐倒在不怎么厚的草堆上,借着灶中未熄的暖意睡去。
老夫妻的房间不敢睡,被褥也没拿,拿了也没用,还没他们身上的衣服保暖。
就这样,一连几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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