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调差役,征集民壮,把严四门,肃清街道,把查检的关卡往城外推了五里,做完这一切,陈阳一条命已经没了八成,却仍旧不能休息,骑了毛驴,直奔驿馆。
忘了介绍,陈阳是如今的山阳县令,前任治下出了大案,久悬不破,罢黜问罪,才有他接任。
一县父母,按说是有仪仗的,就算事情紧急,也没骑驴见上官的道理,但他急啊,轿子不赶趟,马又不会骑,不骑驴他骑什么?坐马车?
抱歉,因着晌午的刺杀事件,他已经严令马车在城中行走,总不能带头违反吧。
至于为何有这样的考量,实在是不想任何人趁机混进城,钦使大人那边再有丁点风吹草动,他这官就算做到头了……仨月不到,罢职丢官,莫说在原国,有史以来都算凤毛麟角了。
他可不想在这方面破记录。
唉,山阳的官不好做,有不是官却敢管官的豪绅不算,常年里迎来送往,管不起的人远比管的着的多,说是一地父母,其实孙子都不如。
可这个孙子能不当么?十年寒窗苦还不算什么,四试上榜更是穷尽心力,再往后,要么闲职等死,要么候补等位,一个缺出来,许多人都要冲上去打破脑袋,如果不是山阳没几个敢来,能有他什么事?
既然来了,不求有功,但望无过,熬这一任资历,哪怕再调去贫困县,也算有出头之日了……已近不惑,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啊。
哒哒哒,小驴一路小跑,陈阳总算于日落前赶到驿馆。四周禁军守卫森严,铁血肃穆,但对他这个县太爷还算客气,人一到,就进去通传。
不多久,那小校回来说,“钦使大人说……说他受到惊吓,需要休息,请大人先回去。”
这些兵卒就是比府衙里做事的人诚实,看表情听语气,就晓得话是假的,他自己都别扭。
“那下官先告退了,明早再来跟大人请安。”陈阳不想为难这些做事的,也没那个资格为难,说句套话,骑上毛驴走了。
其实今天遇刺的是高敏高大人,礼部任职,和亲副使,正使是郭维郭大人,礼部负责外事的司礼官。
按说县令求见,应该报与正使郭大人,可这小校却直接通知高大人,估计郭大人都不知道他来过,后面所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陈阳是第一次做官不假,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自然做不出转而求见正使大人的蠢事,于是干脆地走了。
骑驴转向,自然不是回衙门,现在还不到他休息地时候,尚有一户需要他过去亲去慰问……不得不说,山阳县令当的真是憋屈。
亏了驿馆离周府不远,只隔了四条街,没累着就到了。周府的门子自然不会带着一身肃冷之气,甚至很亲切和善,和以前大不相同。
以前过来,即便他是官身,周家只是他治下之民,然而要行礼等候的却是他,甚至这些看门狗都不会高看他一眼,往里通传都不会多积极,除非使了钱……想起来又是一把泪。
今天门子一百八十度转变,跟换了人一样,也令他不胜感慨,钦使遇刺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许多人都开始谨小慎微了。
但他怎么都不会想到,门子是真换了人,前一个被打断腿,不知丢哪里去了,后来的,又怎会不吸取教训。
这次等的时间更短,那门子就跑了回来,“陈大人,我家老爷说了,咱们就是小老百姓,不掺合官家事,请您回去休息。”
你要真是小老百姓我能巴巴地赶过来?
陈阳无力吐槽,两边都是他拿热脸贴了冷屁股,那滋味真说不上美好,气都冲到嗓子口,还是不能当场发作,甚至还要挤出一张父母官应有的慈祥脸。
“那本官就先回去,如果周老爷有事,就知会一声,本官一定尽职尽责地办好。”
门子可没资格替老爷答对这种话,只能是连声说着“谢谢大人”,把这位骑着毛驴的另类大人送走。
今天终于没事了。
虽然受了诸多气,但这时的陈阳已能放松下来,任小驴慢慢走,反正也不着急去哪儿了。
同他一样,大大松口气的还有周闻。
二堂上,他一直居中而坐,茶水喝了三壶,茅厕一次没去,也不知道水都去哪儿了,反正人一直稳稳地坐着。
直到听说来的是知县大人,笔直的腰身才往后靠去,整个人像被扎了一针,漏了很多气一样。
做为周府第一智囊,庞真一直陪他坐着,状态始终比他轻松,但也是到了现在才说话,“这一劫算是过了。”
“好悬哪,我真怕那姓高的不管不顾,把屎盆子扣咱头上来,那么多人盯着,不是屎也是屎。”周闻心有余悸,但片刻后,使劲一拍桌子,“把那一老一小找来,问问他们怎么做事的,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在山阳动手,怎么还是搞成这样!”
庞真看过去,“东翁以为是他们做的?”
周闻眼神闪烁,“是不是得,总得问问。”
“还是别问了,伤感情。”庞真拦了一下,“是他们做的,咱们不知道最好。不是他们做的,问不出什么不说,还凭生隔阂……还是那句话,一动不如一静。”
下午周闻想去驿馆探探消息,也是用这句拦的。遇到这种可大到极致的事情,永远都是做多错多,说多错多。很多时候都是,人家没想怎么着,看你动了,“怎么着”也就随着到了。
周闻还是听劝的,所以生生坐了一下午,换个刚愎自用的主,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事来。
“元平,这么大事,那是要惊动圣听的,咱们可以一问三不知,但不能真的什么都不知吧?”
“东翁,您也说了,这是足以惊动圣听的大事,那么真不知道,可比装不知道安全多了。”庞真苦口婆心,“至于是谁做的,那不重要。只要没抓了现形,铁证如山,就跟咱没关系。”
“上头追查下来?”周闻还是不踏实。
“咱是民,老实本分,那等凶恶之事,与咱何关?”庞真强调身份在这种事里的好处。
周闻却听的咧嘴,“谁能信?”
“没有证据,谁能不信?”庞真反问,“东翁,想弄掉他高敏,不想让他与长公主会面,帮六皇子说项的可不止咱们,出了事,凭什么一定是咱们做的?”
周闻沉吟。
庞真又道,“就算在山阳动手,可能是咱反其道行事,险中取利,可难道就没一点栽赃陷害的可能?假若今天下午高敏打上门来,我都怀疑一切是他在自导自演。”
周敏霍然抬头。
庞真叹口气,“东翁,不是没这种可能,咱们可以算计人家,就不兴人家算计咱?咱们想要人家的命,人家有同样诉求也正常。”
“如果他真这样想,那是不是咱们做的,已经不重要了。”有冷汗从周闻额头滚落,原来先前还是把事态想简单了,“那他怎么没来?这么好的机会放过了,不可惜么?”
“或许是他真被吓着了,又或许是性命确实受到了威胁,又或者……不想了,想不出,反正总不能是他良心发现,才放咱们一马。”庞真起身,座椅上透着潮气,“东翁,可以休息了。”
周闻却没动,只是摆了摆手,让他先退下。
庞真料想他的情况更糟,也就先走了。
就算除了汗,周闻屁股底下还有别的东西,他都不会去嘲笑什么,毕竟和经历一次生死没差了,还是一家三族的生死。
刺杀钦使,等同谋逆,谁敢说这是小事?摊上了,京里那位尚书大人都得跪下,他们如何不怕?
他们怕的不是他们想了这事,要做这事,而是这事出了,会安到他们头上来。
诚然,他们是民,就算钦使真的死在他们地头,也是当官的先人头落地,但之后呢?
上面追查下来,会查谁,重点查谁,还用多问么?只要确定了“凶手”,或者说决定让谁做这个“凶手”,那么证据之类的东西很难找么?
不论如何,事情如果在山阳发生,那些想害他们的,不想害他们的,都会把他们推出来受过,死道友不死贫道,会在这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事发山阳,除了自导自演,谁敢说没有栽赃陷害在其中?
现在想想,后怕啊!
周闻扶着桌子起来,从背到臀汗湿一片,这还是把事想小了的结果,如果一开始就想到这些……他早躲出去了。
忍着凉意,他回头北望:大哥唉,不是都位极人臣了么,有必要再进一步么?
然而转念,想到大哥再进一步带来的种种好处,封妻荫子,千秋万代的家业,猛然挺直了腰。
富贵险中求!
现在就怕……有点早!
他怕不怕,是不是燃起雄心壮志,庞真一点都不关心,匆匆回屋,一连写下三封密信,火漆封了,藏的严实,才松一口气。
不论什么时候,未雨绸缪都是聪明人该做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做的一切,或者说他们下午的一切行为,都给一个孩子看了去。
悄悄摸摸悄悄摸摸。
狗娃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无声无息,周府高手不少,却没一个察觉他的到来与离去。
回到住的地方,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他第一句就是,“还以为那些大老爷什么都不怕,原来和我一样,怕死怕的要命。”
孟哑巴看他一眼,在地上划字出来:越在高处越怕死,手里攥着的太多,舍不得的也太多。
“所以,他们都想让别人死。”
所以,咱们才有买卖。
这几个字划出来,随之擦的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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