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匆匆数月。
一路走来,从秧苗青青到硕实累累,景色每一天都在变,变得更好,变得满是希望,于是,脚步也轻快起来。
个子高了,皮肤黑了,其实本来也不白,只是明显成长了一些,八九岁的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
没办法,几千里走下来,这是最正常的改变了……看过景,经过事,走那么远的路,谁能不成长?
在这车马很慢,城隔很远的年代,狗娃这几个月走过的地方,抵得上大多数人一辈子去到的地方,毕竟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从这个村到那个乡,从来不出十里八村。
走的远了,风物人情不一样,可以看新鲜,也可以学东西,狗娃就学会一些土话,山歌俚曲,遇到爱唠叨的老人,还能收获不少人生道理,虽然一时未必用的上,但多攒点总不是坏事。
当然,也遇到过坏事,被人放狗撵过,被狗腿子追过,也和人贩子斗智斗勇过……总之,没吃亏。
就这样,他在秋收时节,回到了山阳。
走在路上时,狗娃一直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当看到山阳县的城门才意识到,他其实没有其它地方可去。
跟着孟哑巴学过变妆术,再加上身高体态本来就有变化,大摇大摆进城,根本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只是在外面待久了,口音有点串,一时不想说话。
走在街上,东看看,西瞧瞧,土老帽进城一样,其实是在寻找熟悉的感觉,熟悉的事物,熟悉的……一切。
只是没想到,还有熟悉的人。
“瞅你那怂样儿,也就敢跟俺凶,刚刚对着你那些同学,屁都不敢放一个。”赵翠也长高一些,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就是这说话方式一点没变。
“那是俺怂么?”赵沣明显不服气,“那些都是少爷公子哥,家里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权的,可你爹俺叔就是个小衙役,你说俺敢跟谁动手?”
“你怂你的,跟俺爹啥关系?合着没钱没势,被欺负就是天经地义?”赵翠嘴一撇,“什么道理!俺还就不信了,你跟他们吵两句嘴,他们就能把爹都拉出来!那他们爹还不得忙死!”
“女人就是没见识。”赵沣一副懒得跟她理论的模样,“他们用的着把爹拉出来么?只要跟院长说一声,立刻就能把俺跟赶出学堂。俺能到县学读书,叔叔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你不晓得?就为证明俺不怂,轻易让人赶出来,值么?哼!真要计较,也得等俺考了功名,做了官才行。”
“字都写不好,还想做官?癞蛤蟆吹大气。”赵翠虽仍在说他,但语气明显弱许多,也不提刚刚的事情了。
“你大字不识,懂得什么叫好看难看?”赵沣反唇相讥。
“谁说俺不识字?俺会写名字的!”赵翠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俺咋不会看了,狗娃写的就比你好看,还有,他遇到那些公子少爷,肯定不会忍气吞声,就算不明着打回去,也会偷偷折腾他们一下。”
不得不说,她对狗娃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所以他死啦,切!”说起这事,赵沣说不出的快意。
赵翠脸色一黯,脚步变快,“明天俺不来接你了。”
“叔能答应?”赵沣紧随其后,“让你天天来接俺,还打扮这么好看,俺叔图什么,你不知道?”
“俺不知道。”赵翠走的更快了。
她爹希望某家少爷能瞎了眼的相中她,娶回去当老婆不用想,但做个妾,甚或大丫头之类的,问题应该不大……这种事,她想想都觉得羞耻,又怎愿说出来。
“掩耳盗铃。”赵沣笑呵呵地追上去,“俺学的新词咋样。”
“狗屁不通。”
“非也非也,是恰如其分。”
“俺揍你!”
“有点女人样子没!就这你还想嫁进大户人家!”
“要你管!”
“是真不想管……哎呦!”
兄妹俩打闹着,从狗娃身边跑过,竟是谁也没认出来他。十多步跑出去,赵翠倒回头扫了一眼,视线从他身上飞快扫过,并未有片刻停留。
这样挺好,狗娃咧嘴一笑,转去另一条街。走走转转,很快到了晚上。重通商路的山阳,夜里是不会宵禁的,各种游乐场所往往通宵达旦,笑语欢声,一起就是一夜。
但远远不及晋城,更莫说江宁了,也算有过见识的狗娃,自然对这些不屑一顾,一晃而过。
其实除了甄老实的纸扎铺子,以外的地方,他都没有停留过。
铺子现在是王大贵在管,迎来送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生意倒比甄老实在时还好,也算物尽其才。
他老婆和二壮都不在铺子里,只有小妮一个在旁边扎纸人,认真专注,机械重复着每一个步骤,但一个下午,也就做两个不算繁复的纸扎。
小半年不见,小妮改变不多,一如既往地沉默少语,就是皮肤稍稍白了些,毕竟一直在屋里扎纸人纸马,不用漫山遍野去捡柴,但性质还是一样。
只要没受欺负,就不用管。
狗娃离开纸扎铺子,逛到后半夜,才悄悄摸到赵山媳妇住的那个院子,也就是当初那对老夫妻的宅子。
院里已经没了老夫妻的坟包,想来是被赵豹迁走了,毕竟现在这里住的是女人跟孩子,院里埋两个死人可太吓人了,虽然这里本来是他们的家。
赵家兄弟做事极有分寸,狗娃并不担心那对老夫妻的去向,肯定有妥善安置,不会曝骨于野,泉下难安。
蹑手蹑脚,摸到树下,从腰里摸出短刀,在做了记号的地方轻刨起来。没多久,被油毡布层层包裹的泛黄书册,摊开在掌心——黄历通书。
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不敢带着乱跑,怕不小心遗失,就埋在了这里,现在看来是做对了,不然就他后来的经历,不知道丢几次,还无可奈何。
细细翻过,丝毫无损,揣进怀里,把土填回铺平,看上去并无异样,才悄悄翻出院墙……一来一去,始终没有惊醒屋里熟睡的人。
连夜翻墙出城,狗娃向着赵家洼的方向赶去。
三天后,狗娃又出现在山阳,赵家洼已物是人非,家里的房子都被乡亲扒了,去补他们家的房子,范和家也是一样的命运……再也不用回去看了。
身上的黄历通书,则被他埋在爹爹身边,权当是娘亲陪着爹了,也希望爹泉下有灵,能保佑他早日找到娘亲。
除此之外,他还去看了范和。坟头的草已经很高,掩映在乱林之中,差点找不到。
坐在坟前,讲了自己近一年来的遭遇,絮絮叨叨,详详实实,最后总结是这样一句话,“范叔,义气好像真不能讲,另外,组织似乎也不能信,你说,哑巴爷爷为什么非死不可?”
范和当然不可能回他,他自己也想不通,只能是离开了。至于坟上的草,他一棵都没动,这里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回到山阳,暂时还没什么大目标,就想到县学待几天,倒不是想学点什么,县学那些教员,多半是及不上那位绣水姑娘的,脑子里被绣水姑娘填进去太多东西,估计要好久才能消化完,县学教员是帮不到他的。
去县学,是娘亲一个心愿。
有目标,做起事来就方便,狗娃很快摸到一些消息,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年节时候,孩童尸坑起出,山阳震动,舆情沸腾,以至于西南所有州府都跟着恐慌,唯恐也出现同样的事情。
后来事情淡去,但案子终究是没破,为了安抚山阳县民,朝廷拨款,责令县学多纳学子,消息一出,人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
死了的终究活不回来,得为活着的多考虑,那些没出事的家庭,更是不会再想那些,大家一门心思的让孩子入学。
毕竟出路不多,能往上的只此一条。
于是,多出的四十个名额,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使他们把什么都忘了。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赵沣是这四十人之一,不然以他的水平,肯定考不上县学。
狗娃可以,但当时他不在,现在想去,抱歉,生员已满。
好在他只是想去县学,不一定要当学子,扫扫地,打个杂,猫在角落旁听一下就可以了,据说母亲当初就是这样的念头,直接入学,那不单单是钱的问题。
其实就是钱的问题,只要钱足够多,就没问题。而足够多的钱,才是他们的问题。
毕竟单单只是学费的话,还难不倒爹娘,也难不倒城里许多人,可进县学的仍旧少数,就是其它限制太多。
这种情况,到了府学、省学反而会好一些,许多世家子弟是不进这些地方夺名额的,他们宁可选择进那些宿儒大家开的私塾,不求别的,只为那广散天下的同门。
到了太学,情况又会转回来,名额大多会被这类人挤占,毕竟和官位也差不了多少了。
简而言之,县学是走出去的路,太学是走上去的路,看重的人比较多,也就竞争激烈。
狗娃自认不用面对这些,信心满满地去书院求工,结果发现自己太傻太天真,还是不够了解这个世界。
扫地的、端茶的、倒水的、清茅厕倒马桶的……几乎每个位置上都有一两个人,还都是十三四的少年,而且没人提工钱。
换而言之,县学已经严重超编,不可能再有他的位置了。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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