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遭遇重灾大难,京城不宵禁。如今大胜夏国,将士也已还朝,自然举国同庆,一向热闹的夜市,更加热闹起来。
方的、圆的、八角的……各型各状、五颜六色的灯笼,从街头挂到街尾,从这边连到那边,一眼望不到边,仿佛连上了天上星辰。
三五书生,呼朋引伴,于街市间闲逛。丽色的大户千金,有丫鬟陪着闲走。两相遇到,书生彬彬有礼,上前搭讪。小姐含羞带怯,欲拒还迎。至于会不会有佳话,看缘分。
也有一家四口,携妻带子,看灯赏夜,信手买下一件东西,总有人欢心,其乐融融。
还有下了工的、走累了的、晚饭没好好吃的,到街边坐下,要上一碗馄饨,填饱解乏,或喊着多放葱花,或要求不搁香菜,满满地鲜活气息。
玛瑙似的糖葫芦,琉璃一样的糖人,总是小孩子的最爱,被团团围着,叽叽喳喳吵嚷一片。
当然,也有不那么和谐地街景,穿着暴露的女子,或倚或站,卖弄风情,不住把媚眼抛向过往男子。
更有甚者,直接到街上拉人,刮刮蹭蹭,要人到里边玩玩,意志稍有动摇,便会消失在敞亮的门口,跌入红粉阵中。再出来时,往往是虚了身子,空了荷包,费力不落好。
狗娃离这些很近,也很远,蹲在两座花楼之间的空处,左瞧右看,偶尔丢一颗花生在嘴里……不久前买的,半杯五香,有点肉痛,不敢多吃,得留一多半给小丫头带回去。
那龟奴进去找人,已经有段时间,但他一点不急,耐心地等着。毕竟他想要的,不只是开一间铺子,自然要有相应地耐性。
芬芳阁后院,孙德旺要比他着急,话传进去,一直没回音,又不敢擅自进去,在门前来回踱走,热锅上的蚂蚁也似。
终于,门被推开,他忙过去问,“玉荷,爷怎么说?”
“你还没走?”丫鬟玉荷诧异看他一眼,才说,“爷跟小姐谈琴说茶,哪有空听这些?叫那小子候着,等爷有空了,我自然会替他传话的。”
孙德旺愣了,“你还没跟爷说?”
“刚刚我说的你没听见?”丫鬟脾气也不小,“爷忙着呢,怎么能拿这种小事打扰?”
如果不是她跟的主子一般人惹不起,孙德旺真想一巴掌呼她脸上,可现在只能压着怒气,跟她讲事情的重要性,“这事非同小可,你还是赶紧跟爷说一声,真有什么决断,也得他来做。”
玉荷看他一眼,“那行,我拿了青芽糕,回来就说。”
还是不懂!
孙德旺挡住他,“你现在就去说。”
“你疯啦。”玉荷恼了,“爷想吃青芽糕,等着我拿回去呢,你敢拦我?外边不过一个卖柴的小子,多等会儿怎么啦,爷什么身份你不知道?!”
“就因为知道,才让你即刻去说,耽误了爷的事,你我吃罪不起。”孙德旺真有些急了。
“让开!”玉荷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伺候不好爷,挨骂的可是我!”
“外头什么事?吵吵嚷嚷的。”
终于惊动了里面,玉荷狠狠剜孙德旺一眼,小声说,“现在你满意了?”
跟着抬高音量,“回爷的话,孙大壶吵着要见您,我让他等等,他不肯还闹。”
不管谁对谁错,先告一状准没错。
“哦?德旺一向还算懂事,让他进来回话。”
孙德旺再不理玉荷,匆匆进去。
玉荷稍稍犹豫,也跟着回来,怎么也不能让人告她刁状,毁了她的好日子。
孙德旺压根就没提她,直奔主题,“爷,卖柴的来了。”
斜坐榻上的青年缓缓坐直,这个过程中,利弊得失、各种算计,大概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有说什么事?”
一直留意他的表情,孙德旺能肯定,他对那个人很重视,也就不减不添的说了,“他说手头紧。”
显然是在青年意料之外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但很快恢复如初,还带些笑意,转头去看旁边素雅的女子,“红昭姑娘,可否暂借一下贵宝地?”
红昭微微一笑,“很久不曾为公子烹茶,小女子新学一种煮法,希望公子能喜欢。”
借口煮茶,姑娘很自然地离屋而去,至于茶什么时候煮好,当然看公子什么时候需要了。
小姐都退下了,丫鬟只能跟着,本来好好表现的机会,就这么没了,心里怎么会少怨气?出去前狠狠剜了孙德旺一眼,恼他多事。
不止一个人看到,但谁也没说话。
等他们主仆离开,青年才吩咐孙德旺,“把人带过来,别太张扬。”
别太张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孙德旺会意,“知道了爷。”
匆匆赶去外面,暗影里的身影显得孤独弱小,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他独自一方天地,外面的一切吸引不了他,也没谁想要靠近他。
从一个孩子身上看到这些,老于世故的孙德旺都不免感慨,同时也明白,里面那位爷的看重并非没来由。
敛了念头,匆匆过去,“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咱们这就进去?”
狗娃抬头看他一眼,把手里所剩不多的花生包好,小心地揣怀里,拍拍手站起来,踢两下有些发麻的腿,“你们家墙好翻么?有没有养狗?”
孙德旺愣了愣,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失笑,“不用那么麻烦,里面有路。”
“那走着。”狗娃往正门那边而去。
孙德旺紧跟着。进到里边往右,是道不宽的窄廊,直通后院少有人走,与外边的热闹隔绝。
多数花楼都会单设一条这样的通路,那些不好正大光明进来玩的,家里婆娘凶悍找上门的,闹事被拖出去的……等等等等,基本都走这边。
令孙德旺不解地是,狗娃是自己直接过来的,根本没用他带路,“您以前来过?”
狗娃摇头,“以前的事了,以后再说。”
香暖楼也有类似的设计,他进出常走,又岂会不知道?但不管是以前的狗娃或者丰年,都是现在不能表露的身份。以后还能不能当回自己,他现在也不能肯定。
脚下的路越往前,离自己就越远……
到了地方,在那大不了几岁的青年面前,狗娃没急着说话,而是坐他对面去,耸耸鼻子,“挺香的,有点熟。”
青年好奇地问,“以前常来?怎么一次也没撞见过?”
“香粉做出来,又不只卖一个女人。”狗娃可不觉得在女人屋里闻到类似香味是多么值得重视的事情。
有些是只此一家的。
青年没为此多做解释,只是说,“据说那位巾帼女儿从不用香粉。”
“你说的什么,我不清楚。”狗娃从不玩不懂装懂。
但也是歪打正着,“他”和那位关系不好,全城皆知,有此态度才算正常。
青年也算满意了,“知道我是谁?”
狗娃点头,“买柴的人。”
青年笑了,“好像是买过你一车柴。”
狗娃问他,“一车柴够烧么?”
“貌似不够。”青年知道他是来要价的,但是谁家里都不宽裕,该压时就得压,“就是好不好烧,现在还不知道。”
于是狗娃又问,“如果大家都觉得好烧,你一定能买到?”
你压我就得抬,谁都想要俏货,但俏货可不是人人都能买的到的,那么,为什么不提前买可以成为俏货的?
“万一不好烧呢?”青年想告诉他,事情总有两面,不确定的时候,就得谨慎。
“万一好烧呢?”狗娃似乎开始赖皮了,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能往好处想呢?
青年想了想,点点头,似乎愿意赌了,“你想要多少?”
狗娃反问,“你想要什么?”
得到越多,付出越多,是恒古不变的真理。
青年这次想的比较久,最后长舒一口气,“李祥。”
狗娃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概念,但想来份量很重,不然他也不会只说一个名字,那份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现在只想要街角那间杂货铺。”
叫李祥的青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这?”
狗娃从他反应能够看出,周复很值钱,但没必要改口,“以后会越卖越贵的。”
李祥深深看他一眼,“我现在很肯定……我赚了。”
狗娃起身,“那我就回去等了……你肯定还有好事,我就不打扰了。”
“多谢。”先谢他的知情识趣,李祥才说,“东西明天准到。”
“后天也行,暂时我还饿不死。”狗娃朝后挥挥手,推门出去,见一个丫鬟端着一盘糕点立在门边,伸手抄走两块,“谢谢啦。”
“你……”玉荷正要厉声呵斥,李祥冰冷眸光先过来,吓得她赶紧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狗娃无心管他们的事情,快步到后院墙边,踏起一跃,一手抓住墙头,轻巧翻出,灵便如猴子。
也就是在他翻墙那刻,右侧小楼半开的窗后,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轻“咦”,仿佛在说:怎么是他?
不久后,窗子合上,素雅女子回坐到桌边,擎起水壶,把水缓缓倾倒进茶壶,茶叶随之翻转流动。
随着茶香飘出,她唇边也溢出得意地笑。
“臭小子,你终究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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