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周复,见过大人。”
公堂之上,周复落落大方,以学生自居,毕竟是实打实的举子,有功名的。
他不跪,陈昇是挑不出什么理来的,哪怕三司会审,人家照样可以站着回话,除非被削了功名。
那样的话,在这儿一样得跪着,所以呢,和前面那两伙人不同,他倒也不会去计较这些,而是诧异地问,“这么快?”
从京兆府去将军府颇有一段距离,就算一切顺利,来回也得多半个时辰,本着能拖会儿是会儿的精神,磨蹭三四个时辰那才好呢,转眼就把人带回来,无论生理心理他都还没准备好呢。
李全祥苦笑,“路上遇到,就带回来了。”
上官什么意思,做了快半辈子差役了,李全祥怎会猜不出?但他也无奈啊,出门就遇到,还是主动撞上来,那明显是要捣鼓点事情出来,他小小的班头,京城谁都踩一脚的小人物,能阻拦的住吗?
“事情是这样的,学生闲来无事,上街闲逛,恰巧遇到了李班头,听说大人找学生有事,就跟着来了。”周复讲完再普通不过的故事,顺道问了句,“不知大人找学生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你不知道?
陈昇真想拿惊堂木拍他,真不知道能到这儿来?这么说话明显是要气人,且效果明显,看那几个鼻子都歪掉的家伙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有魏有为的前车之鉴,这样的话入耳,他们肯定就嚷嚷起来了。
“咳咳,本官问你,十月十三日傍晚,也就是昨天下午,你可在阳原街上与人发生争执?”
周复想了想,很肯定地回,“不曾。”
如此干脆的否认,其实是出乎陈昇意料的,事情闹那么大,圣上都惊动了,再否认有什么意义?讲道理,辩是非,尽量把错处归咎到对方身上,这样才能争取最有力的态势。
矢口否认,殊为不智。
陈昇斟酌一下,又问,“据说当时你喝了不少酒,是否有漏记的地方?”
这不是在质疑,而是在提醒,这样回答是不太好的,而会有这样的提醒,说明陈昇的屁股已经歪了。
但周复似乎完全不能领会精神,“回大人,学生当时是曾饮酒,但都经历了什么,记得一清二楚,绝没和人起过争执。”
“满口胡言!我家小公爷明明是被你打伤!”马致远实在听不下去,出口指责。
“大人,这位是?”周复是真不认识。
“安国公府的管家,叫……什么来着?”陈昇也是真忘了,一肚子心事,哪顾得理这些,再说了,他们叫什么毫无意义,关键是代表谁来的。
“哦。”周复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大人叫学生来是为此事,还以为有什么事情需要学生帮忙,会错了意,真不好意思。”
装,继续装。
陈昇好笑地看他,“既然想起来了,那是否起过争执?”
周复再次摇头,“绝对没有。”
“你不要仗着有将军府撑腰,就可以抵赖不认!”马致远咆哮。
啪!
陈昇拍了一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威——武——”
两班衙役助力公堂纪律。
看看还趴在地上的魏有为,马致远忍了,“草民知错,但这人信口雌黄,着实令人着恼,还请大人不要被其蒙骗,秉公而断。”
陈昇冷冷看他,“要不,你来替本官审?”
这话有点重,国公爷都不敢越俎代庖,小小管家只能连声道,“草民不敢……”
“够了。”陈昇出声打断,“公堂之上,本官不问,不许出声……也包括你。”
周复点头,“学生是读书人,礼数是懂得。”
就你还读书人?
陈昇嗤之以鼻,但相比之下还是他比较不可恶,也就不计较了,“马致远,你说他打伤你家小公爷,可有人证物证?”
马致远一偏头,滹亭候府的管家宋三挂马上道,“我家小侯爷可以作证,当时小侯爷在场,同样受到了殴打。”
真解气啊!
这帮子仗着家里权势横行霸道的小崽子们,已经社会的巨大毒瘤,平时惹不得碰不得,有人帮他们教训了,那是浑身透着舒爽。
两班衙役这样想着,忍不住看向周复,算不得文弱,但说一个揍了好几个二世祖,也有点不可能,将军府的赘婿不假,可没进将军府前也只是个读书人,总不能几天工夫就文武双全了吧?
“依大原律,同为原告不能互相佐证,欲证其事,还需再找证人证言……证物。”他们都不信,陈昇当然更不信了,但还是先表明立场才问,“你们是说他一个人,打了你们家小公爷小侯爷小少爷等一干人?”
马致远他们还未进行确认,周复先予以否认,“学生不曾与人动手。”
“你胡说!我们家公子回来说,就是你打伤了他!那脸肿的呦……我家大人也就是他爹,都没这么打过他。”吏部侍郎家的管家叫朱骏,人长得不俊,脑袋也不俊。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忍不住想笑,但在公堂上,强行压制住了。
各执一词,无凭无证,陈昇左右看看,“你们是不是觉得争吵可以解决问题?”
“学生不曾与人争吵。”周复显得特无辜。
陈昇一愣,这才省起,除了最初的确定身份,这家伙没和那边搭一句话,既然都不曾说话,何来争吵一说?
能坐到现在的位置,陈昇能力是有的,智商也不差,不然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呆了近两任,所以他举一反三的本事是极强的。
如果不曾争吵是这个意思,那不曾争执,不曾打人,是不是也是同一个道道?
几年前两人打过交道,小小年纪就能凭自身的功名,以及官员对帝心的敬畏,轻松从大案里脱身而出,收拾的一众地痞哑口无言,可见其心计之深沉。数年过去,当不会退步。
想起当年事情,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现在好像已经是北城唯一了……希望不会和这人有关系。
眨眼工夫,很多东西在脑子里转了一圈,陈昇换了问题,“本官问你,昨日可曾见过他们家的小主子?”
“陈槐是见过的。”周复这样回。
“你终于承认了!”马致远有点激动,但陈昇看过来,后面想说的话只能咽回去。
陈昇转回头,“其他人呢?”
周复轻轻摇头。
“没见过?”陈昇追问。
“不认识。”周复答。
这话差点把滹亭候他们那些人气岔气,整个京城谁不认识自家少爷?他这么说话,简直欺人太甚!
“你胡说!”
“你放屁!”
“你找死!”
“……”
后面大概没找到词,看上去比较无语。
周复当然不会跟他们吵,只把手抬到胸前,轻轻指指他们。
啪。
惊堂木响了。
威——武——
众管家再次被镇住,也想明白了一件事,那边至今不和他们接一句话,其实是在变相提醒他们一件事——两边身份不对等。
赘婿身份高不到哪里去,在有些人家,甚至不如得宠的丫鬟仆人,更别说他们这些能管事儿的。
但话说回来,赘婿是被人看不起,死了祖坟都没得进,但无论如何,人家不是仆人,属于不可买卖那拨的,再得宠的丫鬟下人也只是私人财产,严格意义上都算不得“人”。
当然,他们要好一些,也只是生活境遇上好一些,主家从不提那张隐形的卖身契,但不代表不存在,而且等他们干不动了, 他们子女还得顶上来。
不光只有王侯可以世袭罔替,仆从也一样。
和他们不同的是,赘婿的子女可以当主子的。
家里那些大人派他们来,就是想羞辱人家——赘婿只配和下人对话。
人家不接茬,其实等于是在羞辱他们——下人就是下人。
想通这些,他们个个怒目圆瞪,恨不能上去咬人。
周复看都懒得看一眼,陈昇也一样,两人对视一眼,陈昇又问,“那你动手打人没?”
周复摇头,“喝多了酒,走路都不利索,一直让人搀扶回家的……大人不信,可以问她。”
岑冬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不晓得他又想弄出点什么事,单单带她出来,她不得不小心在意,直到此刻,她大概清楚了自己的作用。
当陈昇看过来时,娉婷行礼,“回大人,当时他……拙夫的确饮酒过量,脚步虚浮,是妾身一直扶着,才勉强能走。”
这时礼法还是严的,不管处于什么原因,一个未婚女子与男子肢体相触,并行一路,都可称得上道德败坏,没有办法,只能吃亏喊一声“拙夫”了。
“大人,夫妻之间可以作证的吗?”那边马致远问,刚刚他们在同样的事情上被怼了,自然希望这边能有同等待遇。
“她不能证明他的夫君没有打人,但她可以证明她的夫君有没有喝酒。前面的是公事,后面的是私事,你们当本官公私不分?”陈昇义正辞严胡搅蛮缠的模样还挺像个好官的。
证明喝多了酒不就等于证明打不了人?
面对明显拉偏架的行为,马致远等人是敢怒不敢言,毕竟他们不是官,解释权又在那位大人手里,所以只能问一句,“既然他喝多了酒,大人是不是要断定他无行为能力?”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们也不用再说了,回去跟自家主子一说,要怎么收拾这个昏官,主子自有办法,用不着他们操心,他们操心也没用。
“本官这么说过吗?”陈昇就不按套路出牌,把他们将的憋闷住,又回来问。“既然你说没有殴打陈槐他们,那你有没有看到陈槐他们被打?”
问的时候,陈昇很笃定,他确定某人的答案,事情闹这么大,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会有人出来背锅的,那时候他也轻松了。
“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了。”
果然如此,陈昇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准确一点。”
“学生看到有人倒在了地上,哼哼唧唧,挺惨的。”周复表示没看到过程。
“你喝醉了酒,你伤不了人,你也没和人起过争执,然后你只是看到了人被打。”陈昇做了最后总结,“是这个意思吧?”
问出来后,他还郁闷地想:合着我请了个目击证人?
证人就证人吧,事情解决就好。
周复点点头。
没出幺蛾子,陈昇继续问,“打人的人你可认识?”
周复又点点头。
终于可以结束了,陈昇长舒一口气,“是谁呢?”
“我的护卫。”
“……”
还有完没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