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变原告,在做京兆府尹的日子里,陈昇见过很多,没有办法,京城有权有势的人太多,过于集中。
也许当年建国的时候,大家心里还有民生民计,但随着时间推移,当初理念还在,平时于政事上也是这样的标准,但当自身利益与其触碰时,总是会一边倒的倾斜。
不过随着时间不断前滚,这样的事情也在渐渐减少,倒不是大家又变得高洁起来,而是双方很难再有交集。
以京城为例,东城官爵,南城豪富,西城小吏小富,北城贩夫走卒平民百姓,壁垒分明,偶有交集穿插,也无法改变格局。
城外,各处已被瓜分分配,除非有大的变故,不然很难有所改变,自然也就少了冲突。
权势能让人横行无忌,同样的,也让人高高在上,欺负那些不屑一顾的存在,已经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你想被欺负,可能都找不着机会,很悲哀,但这就是事实。
当然,偶尔也会有伤害,比如前些年安国公盖别院,一口气推了数百亩地,甚至把一座小山圈在其中,手笔之大,也就仅逊于皇家行宫了。
但地是人家自己的,只要皇上不怪他张扬,无人可置喙,原本与平头百姓也无关,但就因此死了十多人。
都是佃户,没了土地,就没了收入,土地是租来的,人家收回去,原本也无话可说,但那年大雪,许多人冻饿而死,左右不过一死的时候,剩下那些人组织起来,把安国公告上了公堂。
就在京兆府。
当日事情的变化,和今天差不多,被告转为原告,衣食无着的灾民成了暴民,有的人入狱,有的人被轰出京去,讽刺的是,入狱的人活了下来,而被赶出去那些,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
理由也简单,监狱里多少有口吃的,遮风挡寒,如果外边的人知道,不知该有多羡慕。
说这么多,其实就想说一件事,依大原现在的社会结构,高高在上的那批人,不用存心去害下面的人,有时候一个念头,随意的做件事,因其破家灭户的就无可计量。
这是很无奈很可悲的现实。
但跟眼前这事关系不大,周复与那些人再怎样,也伤不到无辜,要说有什么影响,大概是对这些人思维认知造成的冲击了。
被告变原告不是不可以,但那是他们的专利,不该也不能有人对他们做同样的事,但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是,这样的事偏偏发生了,他们无法扭转,看上去输面还相当高。
裁判这次没站到他们这边。
公堂上安静了一小会儿,开始有人拂袖而去,是马致远,他们家小公爷是唯一被点名的,如无意外,京兆府会派衙差到府提人。
当然,老公爷肯定会让人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打出来,然后呢?他办事不力会被处置,这还只是小事,殴打衙差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拒不到案,这事也就算了了,换言之,小公爷白挨了一顿揍,还拿对方毫无办法。
这个面子国公府丢的起?
反之,小公爷以被告的身份上堂,与对方一通撕扯,且不论最后输赢,单是这样的行为,面子已经让人按到地上摩擦了。
他们解决任何事情,何时需要公堂了?
这地方就不是主子来的,一旦他们来了,那还是主子吗?
所以,他必须得赶在衙差之前把情况报上去,不然……做奴才难啊!
他一走,别人也都反应过来,匆忙跟上。当然,不是什么都没说,类似“此事没完”“你等着”之类,还是丢了一些在周复身上。
周复不擅斗嘴,一句也没有接,等人走光才嘀咕一句,“真是一帮蠢货,连自家主子是谁,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说给谁听呢?
陈昇摸摸惊堂木,朝他望过来,“如今只有一人,你是否还要坚持?”
“大人,学生能来,旁人应该也能来,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学生相信大人日月高悬,定能一视同仁。”周复看上去很闲的样子。
废话恁多,陈昇撇他一眼,丢下令签,“李班头,麻烦你往安国公府跑一趟,请小公爷上堂对质。”
我能请动小公爷?
李班头苦着脸接令,他如何不清楚,堂上堂下其实都没指望他把人带来,要得无非就是个过场,没这个过场,事情就不能算完。
同样的,在国公府会有怎样的遭遇,他一样清楚,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到哪儿说理去。
“李班头,人要是不肯来,你就说我在这儿等他们呢。”周复嘱咐道。
你等,人家就来?
李班头是不以为然的,但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带人去了。
等他走后,陈昇诧异地看看周复,人正跟旁边那位姑娘窃窃私语,没注意到他,但陈昇地眼神明显变了。
过去一段时间,去往徐国公那边的人先回来,个个鼻青脸肿,一看就是被好好招待了一番。
他们回来,还没来得及汇报情况,后面跟进来十多个彪型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熟铜棍,往那里一站,比两班衙役还要威风。
带头的是个中年人,进来就看到趴在地上的魏有为,慌忙跑过去,“魏总管,您这是怎么了?”
“韩明,你可来了。”魏有为把所有委屈都浓缩在这句话里。
你再不来,我就让人欺负死了,徐国公的脸也丢尽了。
“是哪个瞎了眼的混账东西把您打成这样?”这个叫韩明的胆子真大,上来就指桑骂槐。
连徐国公的人都敢打,不是瞎了眼,不是混账,又是什么?
“本官。”换了以往,陈昇可没胆气这样刚一个国公,但他自认仕途已断,全然豁出去了。
韩明昂头对上他,“敢问大人,魏总管所犯何事,您下此狠手?”
陈昇朗声道,“咆哮公堂,蔑视法度。”
威——武——
没有惊堂木,两班衙役还是出声相喝,哪怕十多根熟铜棍就在眼前,他们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韩明怡然不惧,还相当不屑地冷笑出声,“呵,这也算罪名了?”
“怎么不算?”周复竟然出声帮忙,并抬手指了指正堂高高悬挂地匾额,“认得吗?”
公正廉明。
遒劲有力,铁画银钩。
韩明冷笑,“认得,是不是我对着它吼两声,就得挨打?!”
他把“打”字咬的极重。
后面那些人像听到指令,同时把熟铜棍戳到地上,咣地一声响,仿佛屋檐都跟着颤。
这是充满挑衅地行为,陈昇恼怒异常,抓着惊堂木地手一直在抖,但抡起来拍下去的力量一直都没。
“你说对了。”周复笑吟吟地回。
韩明呵呵一笑,“那你来打我啊。”
“此事不归我管。”周复像是怂了。
“怂包。”韩明一撇嘴,“谁家裤裆没管住,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来。”
恶言粗鄙,岑冬秀眉微簇。
周复示意她捂上耳朵,才转身对陈昇道,“大人,学生以为您该知会一下国公爷,毕竟对着太祖爷亲赐的匾额咆哮喝骂可不是小事,他要管教不了,到皇上来管地时候,恐怕即便贵如国公也承受不起……大人仁义厚德,当不愿此事发生。”
就你机灵。
陈昇有些感激地望他一眼,诚然,京兆府是个小衙门,拿那些皇亲贵戚没任何办法,人家就是真有罪,也轮不到他来审,但有一点,堂上这张匾额的确是圣祖手书,硬要往这上面牵扯,没谁承受的起。
但要不要这样做,他仍有犹豫,毕竟不是鱼死网破地时候。
“怎么,想唬我?”韩明不知道怎么活到中年的,仍旧虎愣虎愣的。
陈昇的犹豫,周复看的很清楚,但也没立场去指责什么,不在其位,不知其难,他现在是惹事为先,万事可轻,别人可做不到这般无羁,毕竟身处名利场,处处是牵绊。
让人舍了一切,随你的意愿走,那叫不厚道,那叫自以为是,他不是那种人。
于是他微笑着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接下来,“我是读书人,不擅长唬人,而且就是想打你,也没那个力气,但你别急,我们家也有差不多的一块匾额,不知你敢不敢去冲着吼两嗓子。”
“哦?你谁家的?口气这么大?”韩明相当不屑,在京城比徐国公地位更高的不是没有,但却没几个,哪有那么容易遇到,何况就算身份高些,想随意打骂徐国公府的人也是很难办到的。
一个管家被打,就敢命人闯公堂,这位国公爷的跋扈可见一斑,谁让人家不但是世袭的公爵,还是当今皇上的表弟呢。
皇上的兄弟多了,表弟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感情非同一般,脾气也就非同一般。
下人也非同一般,起码在横行霸道方面,甚少有人能出其右。所以当领头的放出话来,一干人等都握紧了手里的熟铜棍,随时准备动手。
周复就跟没看到似的,站那里,轻飘飘说了一句,“骠骑将军府。”
当啷。
有人手打滑,棍子脱手,倒在地上。
哎呦。
站旁边的人倒霉,给砸着了脚。
韩明看着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别别别、别以为我不敢。”
“我回去等你来,一定要带上这些威武雄壮地……嗯,好汉。”周复打算走了,因为外边出现了李班头地身影,但是没有其他人。
李班头身上没伤,他手下人也一样,所以看向周复的眼神有点怪……其实本来他们逃不开一顿恶揍的,棍子都准备好了,就因为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把周复临别时那句嘱咐说了,结果很意外,他们没有挨打,只是被赶了出来。
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一点。
昨晚那个传说,已经在很多人心里烙上了阴影。
交错而过。
周复走了,他上去复命,大人脸色很怪,其他人很安静。
所以隐约听后堂似乎有人问了一句。
“如今下面都是这个样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