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县地势平坦,几乎都是沃土平原,胡沧县还有几处低矮山包,这里基本看不到。
陈家沟也是在河沟旁边,而不是山沟里。
路上走的顺畅,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但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情,一个活人没见着。
之所以强调“活人”,那是因为在路边还是见过死人的,也不多,五六个,都是瘦骨嶙峋的老人,有男有女,就那么静静倒在落叶堆里,无人收殓。
从小到大,类似的场景周复见过太多,比这还凄惨,因此情绪上没有太大的波动。
抱剑已经换了便装,但曾经的经历还在,边镇每遭一次袭掠,兵锋退去,十室九空处处泣血的场景远胜眼前,观感上不会为此动容,但心理上总有些过不去。
他们不是死于异族的劫掠屠戮,而是丧命于自己人的不作为,或者说见死不救。
这时会有一种无力感,她的刀救不了人,更杀不了人。
“喂,你打算怎么办?”
“你‘喂’谁呢?”周复回头瞪她,“叫主母。”
“夫人……好别扭。”抱剑想从善如流来着,但着实有点难以启齿,这还是没人听着,当着人面这么叫,还不晓得会把谁当傻子,“算啦,还是叫你‘姑爷’吧,反正破盾已经叫了。”
说的好像只要不是她头一个叫,就没多大罪过似的。
“姑、姑爷~~”试着叫了一声,似乎也没多难的样子,“咱们为什么来这儿?”
周复瞅她一眼,又瞅她一眼,但是啥都没说。
抱剑低头看看,穿的没什么问题,又摸摸脸,好像也没什么东西的样子,“我怎么了?”
“哦,没事。”周复打马前行,又嘀咕一句,“看来打一顿还是有效果的。”
“你说什么!”抱剑赶马追上来。
“前面就是陈家沟。”周复忙往前一指,把话题岔过去,“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总得先问问清楚。”
道理是没错的,但抱剑却有些怀疑,“村里还有人么?”
“相信我,每个地方都有故土难离的人。”周复往前方望去,“除非活不到我们来。”
嗒嗒,马蹄踏进陈家沟,不小的村子,七纵四横的街道,少说百多户人家,能闹出乱子也不是没原因的。
院墙大多土胚垒的,骑马上勉强看的进去,没办法,木栅栏很少。
“喂,你们谁啊?到俺们村干啥来了?!”
大嗓门乍响的时候,抱剑下意识地捂了捂耳朵,心里还想:原来被喂一声这么不舒服。
周复倒不受影响,勒转马头冲抱柴的妇女一拱手,“大嫂,我们是出来玩的,和大队走散了,想来村里打听道儿,怎么一个人没有?”
“俺不是人呐!”大嫂怼他一句,唠叨起来,“你们这些有钱人就是吃饱了闲的,整天到处瞎溜达,俺们这破地儿有啥可玩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周复顺着往下问。
大嫂一脸不悦,“闹了蝗灾,没了收成,上头不派粮救济,还要收税……这不是把俺们往死路上逼么!村里人就都上县里闹了,俺觉得没啥……”
“桂芳,和谁说话呢?”不远处的院墙里传来虚弱的询问声。
大嫂扬声回,“爹,是路过的富家子。”
“请家来坐坐吧。”老人家发出去邀请。
大嫂瞅瞅两人,有些不大情愿,许是怕多两张嘴吃饭,“爹,他们问个路就走啦。”
“问路呐……”院墙里顿了顿,“让人家进来吧。”
可能是觉得爹老糊涂了,大嫂愣了愣,问个路还用进家去?
周复朝抱剑递个眼色,抱剑没领会,他只能把她挂在马背上的米袋摘下来,“大嫂,我们不白问。”
听见米粒流动的声音,大嫂瞬间变了态度,“快快快,进家去,家里有热水。”
这突然的变脸又把抱剑唬了一跳,觉得还真是民风淳朴,什么都写在脸上。
大嫂家三间土坯房,院子也不大,一棵枣树下,面色蜡黄的老爷子躺在自制的躺椅上晒着太阳。
看他们进来,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官家派来的?这次挺快的。”
“你们是当官的?!”大嫂先炸了毛。
周复摊摊手,苦笑一下,“您瞧我像吗?”
大嫂歪头打量他一眼,“是挺青嫩的,胡子都没有。”
“桂芳,去弄些吃的。”老爷子把人支开。
“嗳。”大嫂没多想就蹿厨房里去了,如果不是新得了小半袋米,估计也没这么积极。
“老二家里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让两位见笑了。”老爷子躺在那里,去了半条命的样子,风烛残年,但说话却不像一般村里的老汉,也能看出抱剑眼底的疑惑,就又说了句,“年轻时候读过几本书,在县上跑过腿,但没根基,没两年就让人顶下来了。”
这年头有份工差是了不得的事情,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挤走坑里那个就很难落进去,竞争激烈的很。
“老爷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呐。”周复拉个板凳坐到老爷子对面。
“豆大点县城,哪里有什么世面。”老爷子看他一眼,“小哥倒真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
“也没有见过啥。”周复笑着摆手,谦虚道,“就是在大一点的地方,有个比这院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窝。”
“肯定不是县城。”老爷子很笃定,蹙眉问,“庆阳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南漳、胡沧等属于庆阳府治下,老爷子这样问也没问题,更远的地方应该来不了这么快。
“您觉得是哪儿就是哪儿。”周复很滑头地回,“反正不是官家的。”
老爷子瞅瞅他,“你倒真不太像,但她肯定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可没这么站的。”
抱剑出身军伍,打小就没怎么学做女人,又不像鱼九娘那样精通百样变化,什么都学的来,被识破是正常的,就像老爷子说的,往那儿一戳就知道她是干嘛的。
“外头不太平,身边总得带这么个人,保的了命,也能知冷知热。”周复还是不愿承认。
老爷子笑了,“小哥,村里就剩老汉这个快死的,还有那个傻儿媳了,说什么都不要紧的。”
现在闹疯了,左近村民看见当官的、有钱的,想的除了打就是抢,会担心也是正常的。
周复也笑笑,但这次显得很真诚,“老爷子,小子真就是过来问问道,别的不归我管,也管不着。”
老爷子眼睛眯起来,不再看他,可能是信了,“不想管?”
“太麻烦,犯不上。”周复挠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自己的事还办不好呢。”
“还是头一次见嫌升官发财麻烦的。”老爷子挺意外的。
“太累啦。”周复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老汉现在倒希望你是了,想着做事的人才会觉着累。”老爷子又睁开眼,“既然怕麻烦,干嘛还来?”
周复叹口气,“遇上个不省心的老婆。”
抱剑在后面踢了踢凳子,让他说话注意点。
老爷子都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小哥,想问什么?”
“人都哪儿去了?”
“县上闹去了呗……”
老爷子歇了歇,把事情讲了个大概。
村里是真的闹了蝗灾,但秋后的蚂蚱没能蹦跶几天,也就不至于颗粒无收,大家伙勒紧裤腰带,勉强活的下去。
县里面知道这个情况,本来是要上奏免了今年税赋的,但最后不知怎么弄的,照收不误,一点不减。
就今年那点收成,交税都不够了,大家拿什么活?
去县上交涉几次,但都没有结果,之后税吏进了村,后面跟着三班六房能打的差役,村子里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任他们搜刮一空,简直比土匪还狠。
家里断了顿,没几天就有人饿死,老人还好说,孩子呢?
就在一天夜里,也不知道是谁挑头,一声“把咱们的粮食抢回来!”,呼啦啦一大票人就跟着去了,毕竟都要饿死了不是。
据说在路上遇到了别村的人,于是人越聚越多,最后把县城都打下来了,村里老弱妇孺得着信儿,便一窝蜂赶去分吃的去了。
并不复杂的故事,听了总觉得堵堵的。
周复沉吟片刻,“老爷子怎么没去?”
老爷子洒脱一笑,橘皮般的皱纹铺开,“小哥,在哪儿死不是死,干嘛要流落他乡呢。”
还是老人看得透……
周复舒口气,起身行了一礼,“老爷子,小子该走了,咱有缘再见。”
“走吧走吧。”老爷子挥了挥手,“你走快点,说不定还有人能回来。”
周复觉得有趣,“老爷子如何信我?”
老爷子在躺椅上摇了好一会儿才说,“能想着做事的人,信信也无妨。”
“老爷子,再会。”周复这次是真的走了。
不过这次老爷子什么也没有说,静静躺在那里,暖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泛出浅浅的辉光。
一阵风吹过,泛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了老人脑门上,但很快又随风走了……
“爹,粥熬好了,比以前稠多了。”
大嫂兴冲冲端着碗出来,碗里不再是清汤,象征性的飘着麸皮……野菜都吃光了。
小心把碗放在小桌上,大嫂又一次招呼,“爹,喝粥了。”
“爹?”
“爹!!”
村子外头,周复回头望一眼,举手扬鞭,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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