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理解你。”
登仙楼五层,京城最接近天的地方,也有惊天的言论在缓缓流淌着。
“家里原本富贵,父亲掌二品正印,一部首堂,位极人臣,前途无可限量,子凭父贵,你也该有极好的前程,那时的你多半意气风发,欲将这天下都踩在脚下,然天有不测风云,一朝风雨至,竟是这般凶狠凌厉,家破人亡,你也差点随着一起去,从那断头台上走了一遭……当时你一定吓坏了吧?”
“父亲犯了错,却害你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若生来贫穷,那倒也没什么,可自幼锦衣玉食,又怎么咽得下粗糠剩饭?你觉得天地不公,你开始愤世嫉俗……你看,本侯真的理解你。”
桌上的人很静,除了楼外被风带来的嘈杂,没有任何声音。
“但落到那步田地,任你再不甘心,也回天乏术,你别无它法,只能忍着……忍着,把所有情绪压在心头,等着那很难到来的有朝一日……那个时候的你一定很难过,漫漫无期又不见天日,每过一天都在煎熬。”
“但还是给你等到了,昔日的一纸婚约给了你希望,那虽然不是多好的启点,但对深埋泥沼的你而言,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你奋力跃起,死死抓住,想藉此拿回你想要的一切,这没有什么,换做本侯也是一样的想法……人在绝境看到希望,哪有不抓住的道理,本侯理解你。”
“可惜,不管因着什么样的原因,你到了想去的地方,却没有得偿所愿,或许是因为你的出身,又或许你本身劣迹斑斑,你没有因此得到任何的尊重,前途依然渺茫,甚至出路已经被堵死了……在大原,赘婿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就像我大哥……本侯没法不理解你。”
他大哥麦旷,也就是清河郡主的夫婿,曾经也是允文允武的有志少年,但自从配婚郡主,仕途便一直黯淡,虚衔不少,但从未管过实事,反倒是几个兄弟混的风生水起,他什么心情可想而知……侯爷把这些都说了,也算坦诚布公。
“本侯也知道,你心里揣着恨,不可能就此甘心,一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你想改变现状,也必须改变现状。于是你跟着徐国公出巡,帮成王平乱,无非是想借他们能改变规则的手,帮自己谋一份前程,而这份前程你现在的枕边人给不了你……这没有什么错的,是个人都会这样做,若有机会,谁甘于平凡?”
“但你运气实在不好,徐国公遇刺,你捞不着好处惹一身腥,差点成了刺客同党不说,内廷侍卫被杀这种事都能与你牵连上……你自然不甘心掉进这样的泥沼里,你太清楚在泥沼里呆着什么滋味,所以你拼了命的帮成王平乱,想要一举扭转局面……”
说到这里,麦侯爷望望静静出神的关宁。
“但还是那句话,你运气实在不好,在你终于作出成绩,原以为能看到曙光的时候,你的家里出了变故,镇北军的女武神成了禁军统领……位高权重,大大喜事,但没哪个皇子敢明着结交禁军统领,除非他不惦记那张椅子……世侄,你的路又断了。”
周复大概厘清了他的思路,忍不住笑出来,“所以,我需要一条新的出路?”
“难道不是?”麦侯爷还以一笑,“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世侄是愿意认命的人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周复只能摇头。
“无论如何,妻子权柄大了总是好事,能从她这边得到的,倒也不必非得去外边求。于是当你知道禁军内部有变,就拼命赶过去,想上演夫妻情深的戏码,搏一个前程,但你再次失望了,关将军勇武无双,轻易平乱,根本不用你多事,你的谋划只换来一顿板子……你当时一定相当沮丧,天空在你眼里大概都是灰色的。”
听到这里,周复转头,“听到没有,以后我有什么不测,那都是你害的。”
“哼。”关宁不屑一顾。
等他们小夫妻交流完,话唠麦侯爷才继续。
“但你还年轻,还不到死心的时候,何况很快你又等到了机会……成王回来了。殿下虽然不能为你安排前程,但一顿感谢宴肯定是少不了的,届时宴会上肯定贵客如云,于是你兴冲冲的来了,于是……”
麦侯爷的眸光陡然变得阴冷无比,“……可怜的芽儿就成了你的目标!”
所有人都是一震。
“清河郡主府势力遍及地方,与中央又没冲突,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只要得到我们的认可,你去地方谋个差事、从头做起就变得有可能……本侯同情你的遭遇,理解你的想法,是真的理解。”
“一个男人被逼到这份上,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失望,说认命容易,但谁能真的做到?你想出人头地,你为此处心积虑,哪怕你在这事上丧尽天良,本侯都理解,男人为了前程,做什么不可以?”
“但你错就错在不该对芽儿下手!”
“本侯是理解你,但不得不办你!”
说完最后这句,麦侯爷拍了桌子,砰一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随之,一队捕快出现在楼头,按着刀提着铁链。
片刻后,陈槐跳起来,“好你个周复,狼子野心,竟然对小郡主做出这样的事来!”
说实话,这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份量的,但他后面的话就有点狠毒了,“那晚以为你只是手滑,不小心把小郡主撞下楼,后来又是你拼命救起小郡主,就想着既然你已经将功折罪,又是无心之失,寻思着这事就此打住也好,没必要再寻根究底,才帮你遮掩一二,谁能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以这种方式算计小郡主,将她铺做你进阶的路石,简直畜牲不如!”
他这番唱念做打还是投入了感情的,目眦欲张,义愤填膺,浑身散发着正义的气息。
“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竟然还带着妹子登门拜谢。”麦宏是第二个出声讨伐的,脸上的自责后悔简直入木三分。
钟慧已经听傻了,完全分不出真假,“周大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周复冲她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而看向陈槐,“听你话里的意思,是要做人证了?”
陈槐昂首挺胸,“早该把事实公之于众了,先前只是念你改过在前,救了小郡主的份上才一直不说,倘若当初我便知道你的险恶用心,绝不会隐瞒至此。”
“陈小公爷大义凛然,在下佩服。”周复夸赞,陈槐哼地一声,显得颇为骄傲,但周复话锋一转,“但口说无凭,京城之内无人不知你我有旧怨,你就不怕众口一词,说你挟怨报复,胡乱诬攀……侯爷觉得呢?”
“实话实说,怕什么闲言碎语,何况大家眼睛不瞎,又岂会被你蛊惑。”陈槐义正辞严,仿佛真理就握在他手里一样。
麦侯爷当然不像他这样,一直都是站在对方立场想问题,“世侄,不到最后一刻,你肯定不会停止挣扎,观你一路行事,俱是这样的性格,不认输不认命,不到绝路不低头……”
“侯爷错了,小子见钱就低头。”周复插了一嘴。
节奏被打乱,麦侯爷有些微的不爽,斩去烦言碎语,“本侯会让你心服口服的……诸位世侄当时都在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请说说看吧。”
语气到了最后,已经有压迫的意思,明显是在逼人站队,最好非此即彼。
陈槐第一个开口,“是周复推小郡主下楼的,我亲眼所见,可以作证。”
但没人看他,不免有点尴尬。
扈云沉吟不语,视线大多集中在钟成身上。
钟成偏头看一眼,关宁视线在前方,不知想什么,他稍稍犹豫一下,“回侯爷,当时现场混乱,小侄发现时芽儿郡主已经坠楼……怎么坠楼的,小侄并不清楚。”
扈云松口气,“小侄也没有看到。”
视线转到钟慧身上,虽然她还没搞清楚状况,但回答这种问题还是可以的,“我已经跟很多人说过了,当时我玩的开心,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哥哥他们冲过来时,还不知道是小郡主掉下去了。”
就剩严卓了。
所有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他却一直沉默,脸上满是纠结之色,显然心里在做着什么斗争,难以分出结果。
麦侯爷盯着他,“莫非严世侄也没看到?”
这就是在催促,逼他做决定了。
严卓抬头,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周复身上,两人并不认识,没什么交情,但周复那无所谓的样子却在他心头狠狠刺了一下。
咽口唾沫,他终于做了决定,“回世叔,小侄只能说没有看到这位周公子推小郡主下楼。”
麦侯爷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周复也挺意外地,按说麦家摆这么大局,重量人物也搬出来,没有十足把握怎么可能?就算可以赌扈云钟成的临机决断,其他人怎么也该十拿九稳才对,不然怎么玩?
谁喜欢搬石头砸自己脚?
“严老弟,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麦宽声音低沉,明显不满……谁都能理解,麦家马上成笑柄了。
麦量则问,“严兄,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了?”说着,还往关宁身上扫了一眼。
“我……”严卓不知该怎么说。
“行了,别难为严世侄了。”麦侯爷摆摆手,“有陈小公爷的证词也够了……劳烦几位差官过来拿人吧。”
这次是他失算,他认。原以为他往这里一坐,就能压住这几个刺头,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几位年轻人的愚蠢。
但没事,事情还不算完,只要把人抓牢里去,想要证人证言并没有多难。
叮当哗啦,那几个差人凶神恶煞地走过来,目标明确。
周复叹气,“娘的,又得跳一次口。”
他想起身,关宁伸手摁住,跟着缓缓起身,恭谨一礼,“多谢麦侯爷款待,我们夫妻酒足饭饱,也该回去休息了。”
她这样的表态,显然也是出人意外的。
扈云好笑,冲某人挤眉弄眼。
钟成面沉似水,拳头紧握。
麦侯爷更是不悦,“贤侄女什么意思。”
叭。
关宁打了个响指。
就听楼下喊,“禁军亲卫营提刀、抱剑,接将军回府。”
呼啦,有人去看。
栏杆外边,楼的下边,一队士卒列队整齐,披甲执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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