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上。
七宝楼船缓缓而行,犁出一道清亮水线,碧水漾波,不知是船在画中游,还是画中水在流,春风习习,吹不皱画轴。
楼船里宴乐声声,清丽声线曼妙歌喉,从舱房里溢出来,一路铺向湖的尽头。
听说是王爷在宴请宾朋,花船小舟都刻意划远一些,免得搅了王爷雅兴,但这歌声传来,还是忍不住引领探头,很快就有人听出来,说是烟翠楼的大家晴儿姑娘,江宁第一歌姬名不虚传,也就王爷面子大,一般人请不动之类之类。
一时间都很羡慕船上的客人,恨不能成为其中之一,羡慕嫉妒的眼神溢于言表。
船上的客人同样受宠若惊,自打来到南越,王爷已是第二次设宴款待,规格一次比一次高,是在大原也不曾有的待遇,真真受宠若惊,感激之词不断,三杯两盏,已经把王爷夸成了世所罕有的贤王。
誉王笑眯眯听着,显得很是受用,只在偶尔扫到末尾的空位时才会有别样神情,但很快掩饰住了,一直不曾有人发觉。
呵,还真不给面子。
今日,他真正想请的客人其实只有一位,上次没能搞定,就想着再接触一下,看看有没有为他所用的可能。
但他一个亲王,又手握兵权,地位太过尊崇,就算是愿意折节下交,但类似某人那种末流小吏,还是太引人注目,任何人都会怀疑他动机不纯……的确是不纯,但何必让人知道?
于是就都请过来,把真实目的掩在其中,按理说就算没有特别邀请,遇到这种事情也没谁会推辞不来,道理简单,如同王爷特意邀请小吏的分外扎眼,小吏拒而不来的不识抬举,那就是不是扎眼,而是大声告诉所有人——我不想活了!
哪怕所有人都不认为他是必要的那个。
上下尊卑,便是如此。
誉王没想过自己的客人敢不来,于是现在的心情分外复杂,敢拒绝他的人不同凡响,值得一交。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心态同时受损,把忤逆的人杀掉才能畅快……是杀还是留,挺为难的。
船上大多数人不了解他的心情,马屁自然也就拍不对地方,于是气氛……也就那样了。
相距有段距离的画舫上,温雅女子翘首远望,坚持很久,终于是收回目光,“又让你骗了。”
“真没骗你。”青年相当郁闷,这次他还真是希望两人能见上一面,不然他怎么从中做点文章出来?但谁能想到,“你想见的那位也太奇葩了,还以为是在大原呢,王爷的约请都敢不来。”
女子诧异看来,“他在大原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男子叹气,“有点本事,又嫁了个好姑娘,横蛮的很,我都吃过他大亏。”
女子才不管他吃不吃亏,吃亏也是活该,她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嫁?”
男孩不都是“娶”么?
“哈哈。”说起这个,青年来了精神,“听说他凤冠霞帔、大红盖头,是坐着轿子嫁进关家的,素来以‘娘子’自居,称呼那位姑娘为‘相公’,在大原上流圈子算是一景……可惜得两人同时在场才能得见。”
“真是胡闹。”女子嗔怪一声,跟着扑哧一乐,“倒还真想见见呢,一定很有趣。”
“想不想见?”青年用蛊惑的声音问,“我可以帮忙哦。”
女子不接他这话,扭头远望楼船,“行事桀骜,不晓得虚以委蛇,易折易夭,有些话终究是没记住……唉,但他不来这里,又能去哪儿?”
“当然是去别的……”青年是随口接话,也懒得去猜人能去哪儿,但话说到这里,却突然想到什么……姐姐应该也想到了,两人眼神对在一起,心领神会,几乎同时开口,“船家,回去!快回岸上!”
一个很聪明的人,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原以为无故无旧,突然间有人拉关系托门子想要见他……他会不会也很想见见对方?
是谁在找我?
又或者……是谁想坑我?
无论如何,都比赴王爷的约要紧的多,因为王爷真的非见他不可,总能有办法,而上赶着,太掉价。
这边调转船头急急往回走的时候,周复已经离开茶楼多时,这对兄妹不是猜不到,但有万一的念头,总想碰碰运气,反正留下来也是见不到,不是么?
周复在跟踪周远,余怀余大人自然做不了这种事,于是三言两语挤兑走了,然后就是慢慢悠悠跟在后面,保证目标不脱离视线。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踪周远,因为在他这里,那个人叫做周起,曾经是他的少爷,也是改变他命运最重要的一环……如果狗娃不是周起的书童,狗娃依然是狗娃,变不成周复的。
他不想做周复,太麻烦。
周起没死,他始终都知道,如果也被抓了,当初他们肯定是要一起上断头台的,但一直都没有这一出。
以为今生不会再见,也就没过多去想这件事,时也命也,想也没用。可谁能想到,异国他乡遇故知,竟会在南越重逢,老乡见老乡,意外之外。
可惜了,周复不能上去相认叙旧,甚至要打起精神提防,多年来他不清楚他们的下落,他在他们的眼中多半是透明的,现在想想,当初暗中那些眼睛,肯定有他们一份。
他一来南越,他们就能想办法见他,足以证明一切了。如果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他,偌大使团中的一个末流小送亲副使,又有谁会注意?
周家与大原有仇,破家灭门的血海深仇,肯定想要报仇,一般人或许不敢与一国抗衡,打落牙齿和血吞,但周家不在其列,他们藏在暗处的力量并未受损,比如与魁北的交易,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出,多半是在等一个好的契机,比如说……大原公主出嫁和亲。
如果公主在大婚前出什么闪失,很多事情都可以操作一下,不是么?
于是,他们觉得可以见见他了,送亲副使多少还是能做些事情的,他们也有足够的把握让他帮忙做事……他的秘密,只有他们最清楚。
至少在他看来,他们现在应该就是这样的想法。
而他则在想,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还是不要想当然的好。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
兜兜转转,周远竟然走进了南桃院,周复看着那招牌有点眼晕,说句心里话,那晚也就是他修为高深,才忍着没吐出来,回去后调理许久,那股恶心劲儿才算消了,真有必要再恶心自己一回?
想了想还是没立刻跟进去,而是去了稍远一些的小茶楼。这边离市区较远,偏僻安静,茶楼生意不是特别好,也就三两个客人,但茶水倒是不错。
二楼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周复也没想着去打扰,在附近桌子坐下,保证能看到南桃院的大门就行……如果周远知道他在后面跟踪,特意选择从后门离开,让其自以为得计也好,反正人就在江宁,如果真的想借着公主大婚做点什么,总能见得着。
两碟点心,一壶茶水,周复就这样坐到了日落黄昏,“美色误人啊。”
感叹一声,结账走人,就近找个车把式,租车回返迎宾馆,实在不想再走回去,忒累,至于周远……也许今天不是见面的好日子。
“少爷,人走了。”
周复走后不久,就有人到周复面前禀报……严格说来,这位才是真正的周复。
他看向堂弟,“听见了。”
周远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跟踪我?”
周复叹口气,“一头冒名顶替的野狗,警觉性自然高,一旦觉得有人要抢他的骨头,肯定要想法设法护住,绝不会去想,那本来就不属于他。”
周远皱皱眉,“就算他追查到我的行踪住处,又能做什么?我们应该无冤无仇吧。”
“无冤无仇?或许吧。”周复冷笑一声,“但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打何而来,你不会不知道吧?只有我们知道他是冒牌货,只有我们能够一句话毁了他的一切,他又怎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谁又能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所以啊,你猜他会做什么?”
周远愣住了,“会做什么?”
“大原的海捕文书还在,他只要说我们是在逃的钦犯,南越朝廷就会帮他除掉我们……以前也许并不积极,但现在要娶人家公主,总得装装样子,咱们又不是多要紧的人。”
周远想了想,“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的确恶毒,为了利益竟然丧心病狂,冒用堂兄身份不说,还要除掉我们灭口,但是……他这么做不怕暴露自己吗?到时我们又岂会帮他隐瞒?”
“你确定那时候咱们还有开口的机会?”周复冷眼看着堂弟。
周远倒吸一口凉气,“人心真能恶毒至此?”
“他现在可是禁军统领的夫婿,以后定能平步青云,换了谁能容忍别人破坏这一切?”周复冷笑一声,“如此大的利益摆在那里,人心又岂是狠毒那么简单,莫说他本不姓周,就算他是你我兄弟,怕也会剪除威胁,成全他自己。”
“……”周远满面惊异地看他,“哥,你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也会灭我的口么?”
混蛋!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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