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广陵亭。
涌动起伏的水面扑击立于河面的木桩,长长的渡桥上,铺砌的木板在并行的二人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久,他们停下来,其中的孙策立在那里望着江面泛起的水雾。
深吸一口气的声音在安静里响起,满是短须的嘴张合:“.…..公瑾,你说吴郡那边如何了?快过年了,也不知绍儿和他母亲过的如何,为兄西征的时候,他连路都不会走,如今怕是成小男子汉了……”
并肩的周瑜拾起木板上一颗石子,轻轻投进江面,溅起的涟漪随着水浪消散,他嘴角勾起:“.…..荆州的战事已经打完,西川那边估计也快完了,兄长与侄儿他们团聚的时候也越来越近。”
“正是如此……心里就越加急迫。”孙策笑了笑,与周瑜一起沿着渡桥返回,“多年未回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兄长怕是不知将来如何与仲谋见面?”
白雾随着话语弥漫在空气里,孙策听到他话语,在前方微微侧过脸,远处水寨照过来的光亮里,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沉默了片刻:“确实不知……有些事他做的过了,可也终究是我弟弟,若杀了他,母亲那里,为兄不想她伤心。”
“可仲谋继续顽抗下去,以晋王的性格,他多半也会死的。”周瑜走了过去。
孙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转身举步朝营地前行,只是眉头皱的很重。寒冷的夜风在水寨呼啸,四周旌旗卷动,斑斑点点的篝火围着许多取暖的士兵,火光映在他脸上,隐约能看到眼角泛起一丝水渍在摇摇晃晃的光芒里闪烁。
“父亲死后,便是我这个兄长一直照顾仲谋,一点一点看着他从小孩子,成长过来,若将来真用刀架在他脖子,为兄也不知道能不能下的去手,可这些年,他成了一方诸侯,心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仲谋了,可孙策还是当初那个孙策……公瑾,这种心情,你不会明白。”
话语了了……
周瑜望着兄长沉浸在火光里的背影,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其实他与孙策都清楚,年轻气盛的孙权不会就此妥协,此战过后面临的下场已经非常明了了,所以孙策的心情随着时间的逼近,也有些难过,但世事如此,人一旦选择了,就要为选择做出应有的承担,哪怕是死亡。
俩人走进军营,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喧嚣,热闹的气氛让二人心里好受了不少,这年月里,挨饿受冻是少不了的,从前诸侯割据的时候,军队也时常有吃不饱饭的窘境,更何况百姓。而眼下北方和中原已没有了战事,徐州更是富庶,三万东路军开拔入驻广陵亭后,守卫徐州的将领车胄便是维持了军中所有供给,毕竟如今这个中原和北方都属于晋王了,很多事情上,大家都需要重新站队,而最基本的,就是表达出自己最大善意。
有充足的人力和物资,广陵亭水寨也在大半年之中,搭建水寨、建造战船,大量的徐州青壮被征调过来协助,同时沿着河岸修建烽火台、箭头等一系列防御措施,以免江对岸的水军趁夜火烧船只。从五月到十二初,广陵亭水寨已具备了渡江的条件,整整三百七十五艘战船,其中艨艟这种身形狭长、灵活的战船就多达两百艘,用北地牛皮覆盖船顶,厢体两侧开有弩窗,每侧架设三床大黄弩。
另有装载士卒的大舡、侦查的斥候艇、驮战鼓、牙旗的海鹘船,其中也有名叫斗舰,四面设高栅木墙,掩护名叫冒突的船种快速接敌,此船士兵坐于厢中防备箭矢,桨露在外,快速划行与敌船链接,随后登舰进行兵刃战。
楼船又叫门舰,体型庞大,高十余丈,有船楼三重,每重分别设抛石、弓弩。便是此次孙策、周瑜的座舰。可惜时间紧迫,若是再有一两年,或许规模还能扩大数倍,便是不需要荆州蔡瑁的水军相助,也能不惧江东成千上万的舰队。
“这也是中原、北方一统的好处,否则安能这么短的时间建造三百多艘战船驱使…….想想江面上全是船只杨帆的景象,这辈子当是有望能看到,若是上百艘门舰这般的大船杀到大秦,真想看看那般蛮人的神色。”
孙策掩下之前的神态,笑着说了一句时,乐进从远处前营过来,“吴侯,此人孤身渡江而来,说是有要事见你。”他身边还带着一名披着蓑衣的江东汉子,对方靠近看到孙策时,脸色陡然激动起来,半跪拱起手:“吴侯!真的是你……”
“子烈?”孙策看清他容貌,人也怔了一下,随后上去将他搀扶起来,这名仪表堂堂的江东汉子,名叫陈武,早年跟随孙策军中,任别部司马,后来西征开启,他才进入孙权麾下,暂时成为黄盖副将。此时往日君臣相见,俩人眼眶都微红起来,久久说不出话,片刻后,周瑜过来笑道:“子烈如何过来的?你现在又在何人帐下任职?”
“末将现在黄老将军麾下……”陈武朝过来的周瑜也拱了拱手,“老将军先遣末将过来,看看此地领军之人是不是吴侯。”
“公覆现在何处?”
“此刻应该过了丹徒,若是顺利,该是上了江面。”
夜色深邃下来,乐进离开后,三人在营帐里谈了许多孙策西征之后的事,在得知他曾经那批旧将大多数被调去征缴山越,气的捏紧拳头狠狠在案桌上,后来陈武又说起黄盖从曲阿的太史慈送来的战报看出端倪,这才觉得此事有异。
“仲谋……”孙策闭上眼摇了摇头。
周瑜皱起眉头,听完话后,目光停留在陈武脸上:“黄老将军来这边途中,可有去见过孙权?”
“自然见过,否则,老将军如何能擅离职守到这边…..”
说话间,就见文雅的身影唰的一下站了起来,碰的案桌上的酒水溅出少许,他看着诧异的孙策,轻声道了一句:“……伯符,老将军恐怕有危险了。”
“走——”
灯火忽的一下偏到了极致,孙策的声音拔高嘶吼了一声,抓起架上的大枪冲了出去,周瑜、陈武二人连忙跟上,出了帐口,四周已经喧闹起来,一队队士兵从篝火、营帐中出来,听到吴侯的声音响彻黑夜:“起锚,随我出船!”
…….
夜风夹杂片片雪花。
一支支划桨破开水面荡起波纹,数艘走舡裂浪而行拖出长长的轨迹,站在船头的老人并未着甲,身形站在寒风里依然显得挺拔健朗,风吹过来,斑白的胡须沾着几片雪花轻轻抚动,他心情大好的对身后划桨的士卒说道:“虽然老夫没能看到吴侯成就霸业,但只要他们兄弟能和睦共存,老夫将来百年后,也算对得起文台了。”
远方,平静的水面同样荡起涟漪,一艘小船悄无声息的朝那边染着火把的走舡靠近。
“.…..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如今天下大势都在那北地晋王手中,江东一隅也难成气候了,若是两个孩子都殒在这上面,那就让人痛心,待这十三州一统,就没有什么可争的了,伯符和仲谋该是能和平共处……”
老人的话像是自言自语的在说,也像是说给身后的士兵听的,停顿了片刻,前方一艘船上有人晃动手中火把,随后声音响起来:“将军,前方有船只靠近。”
…….
暗处,偏远的一艘小船上,有人脱了上衣含刀下水。
…….
“快打信号,看是不是伯符来迎我了。”
黄盖笑着说了一声,让士兵加快速度赶超前面的船,水雾弥漫江面,夜色前方传来浆溅起水波的声响,以及同样晃动的火把光,隐约看到那边船首上,持一杆大枪站立的身影轮廓在挥舞手臂,老人笑容更甚,“这身影就算看不清,老夫也认得,当真是伯符!快划,再快一些——”
“公覆,危险!”
催促的声音的里,那边的孙策隐隐也有声音传到这边,黄盖仔细听了一阵,但听的并不完整,“伯符说的什么?”随后转头又对划桨的士卒说出“快一些!”的瞬间,下方水面发出‘咕’的水声,水面征战半生的将军如何听不出异常,老人目光正好看过去,也有士兵的火把朝那边照了一下。
咕的声响陡然更大,下一秒,水声哗的炸开,一道人影带出数道水帘冲了起来,伸手一把抓住水中的划桨,将士兵拖下水的一瞬,魁梧的身形借力踏上甲板,挥刀劈斩而下——
黄盖也在顷刻间挥出手中铁鞭,然而终究还是来的太过突然,刀锋猛的劈下,响起金鸣时,将铁鞭压的贴回老人胸口,袭来的魁梧大汉全力拉出一刀。
“黄盖,你敢投敌——”
刀锋从颈脖、肩膀斜划了下去,粗野的嘶吼和血光在这片火把光下溅开,老人的身体轰然倒下,远方,孙策、陈武呆呆的站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随后,孙策“啊——”的悲恨呐喊出口,跨步,将手中大枪猛的朝对面掷了过去。
呯——
刀锋打偏掷来的大枪,那汉子双臂也被震的后退的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扑来的士卒,一个转身重新投入江里,消失在起伏的江水之中。
船只靠拢,孙策直接跃了过去,一把抱起船首上躺着的老人,鲜血已从颈脖、肩膀流出侵染了衣袍,船只摇晃起伏,黄盖像是睡了一觉,慢慢睁开眼睛,皆白的发须在寒风里抚动,冲着眼前的孙策笑了笑,“…....伯符,回来……就好。”
满是鲜血的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来,孙策连忙握住:“策回来了。”
“…..啊…..回来就好……国太还在家中等你……你妻儿也在等你……老臣…..能看到伯符回来……很高兴……你别怪仲谋……别怪他…..”老人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些,身子忽然挣扎抖动,大股大股的暗红色血液从能见颈骨的伤口里淌出,嘶哑的嗓音停顿了片刻,眸底的色彩有些黯淡下来,望着黑色的苍穹,“老臣要…..下去追随文台…..还有大荣了,伯符……老臣就与你在这里别过……”
染血的手失去了所有气力般落在了船板上,江水推着浪花还在哗哗的向东流去……..
“孙仲谋——”
孙策抱着老人按在怀里,歇斯底里的声音,夹杂怒气在夜空下的江面上传开、回荡。然而,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里,江东传出黄盖奉令夜袭广陵亭,被假冒的孙策等人杀死,一时间江东诸文武的抵抗情绪更加浓烈起来。
这便是孙权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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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暗波汹涌的许都城外,从西川回来的一支万人兵马过了洛阳,转道向南朝许都回来了,招展的白狼旗下,公孙止望着巍峨的城墙,片片雪花也在落下来。
建安十六年,最后一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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