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几人都吃了一惊,不免慌张,连该有的礼数也忘了,反是岚琪很镇定,带着她们往门前走,到贵妃面前行了礼,也不问她为何来,只是道了安。
而贵妃果然径直就朝她的寝殿去,嘴里笑着说:“本宫从没来过你的寝殿,听说就跟状元郎的屋子似的,都是书本笔墨。”岚琪不远不近地跟着,贵妃倏然又停下,似乎是听钟粹宫里异常安静,将四处瞧了瞧问,“只有你在?”
“端嫔娘娘和布贵人去荣嫔娘娘处小聚,下了几天的雨,孩子们都闷坏了。”岚琪应着,但话说完心里就一紧,她好端端,提什么“孩子”两字。
贵妃眉间有笑意,又指着绿珠几人问:“平素跟着你的环春怎么也不在?”
“环春……”岚琪心里略略打鼓,本不想提温妃有喜的事,可怕环春半途回来,贵妃问她环春或照实说,或也有心隐瞒但和自己说的不一样,都是麻烦,遂坦白,“环春去咸福宫替臣妾送贺礼,贺喜温妃娘娘有了身孕。”
“是啊,该贺喜。”贵妃脸色果然不好看,转身问青莲,“咱们贺喜过了吗?”
青莲怎好说主子不让去恭喜,屈膝道是她疏忽了有罪,贵妃便笑:“去吧,现在去准备像样的东西,赶紧替本宫送过去,不要失礼于人前,别人还当是本宫心胸狭窄,见不得温妃好。”
“奴、奴婢……这就去。”青莲蹙眉,显然贵妃是故意打发她走,可她也想不明白主子留下究竟要和德贵人说什么,若说要害她肚子里的胎是断然不可能,自己猜得不错,贵妃是惦记上这个孩子了。
青莲离去,岚琪已将贵妃引入东配殿上座,让绿珠他们奉茶,可绿珠、紫玉和玉葵却不动,差遣最胆小的香月去打点茶水,她们三人似乎笃定了要寸步不离自家主子,防备贵妃随时为难她。
等香月来奉茶,贵妃早看透她们几个的心思,喝了茶冷笑:“都下去吧,你们一个个插蜡烛似的站在这里,本宫还怎么和你家主子说话,我们说体己话呢,不想叫你们听见,本宫的人都退出去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玉葵应道:“奴婢们伺候娘娘和德贵人茶水,不敢怠慢。”
“本宫喝够了。”贵妃冷目瞪着她们,幽幽又瞥了德贵人一眼,“也不听说你是伶牙俐齿的人,怎么调教的宫女,这么爱顶嘴,本宫不过是让她们去外面候着,这都喊不动了?”
岚琪欠身致歉,温和地吩咐自己的人,“去吧,这里不必你们在了。”
“主子……”绿珠着急,岚琪深深看她们几眼,转过身只对着贵妃,几人终究也不敢太坚持,不安地离了。
殿阁的门被关上,外头噼啪雨声轻了许多,岚琪进门前,院子里树上还有几片枯叶没有匝地,此刻眼前还有那枯叶摇曳在雨中挣扎的情景,不知为何心中有笑意,亦在唇边泛起笑容。
“德贵人心情甚好。”贵妃幽幽开口,“方才见你立在屋檐下望着雨水凝神的模样,难怪皇上喜欢你了,实在是美丽,难得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见发胖丑陋。”
岚琪欠身:“娘娘谬赞,臣妾不敢当。”
“几时生?”贵妃毫无征兆地突然问起这句,直直地看着岚琪,“听说太医看着,该是个男胎。”
岚琪心头微颤,面上努力镇定着应答,说起十月下旬是生的日子,贵妃则笑:“本宫生辰正在十月。”
“贺喜娘娘。”岚琪垂首,生怕被她看见自己微微扭曲的眉毛。
“那德贵人打算送什么贺礼给本宫?”贵妃一手撑着脸,笑意里满是令人生畏的威吓之意,眼角流转着不容拒绝的骄傲,一声声问岚琪,“本宫想到一件,只怕再没有比那更好的贺礼。”
岚琪心中说,难道你是说孩子?而她觉得,佟贵妃这样总还不算最坏,直来直去地说清楚,哪怕她当面问自己要孩子呢,总比背后耍手段的阴毒来得强,咽了咽喉间的不适,“娘娘想要什么贺礼?不知臣妾是不是力所能及。”
“呶。”贵妃伸出纤纤玉指,嫣红的指甲刺目耀眼,岚琪恍惚看着她指向自己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本宫想要这个孩子。”
贵妃收回手指,朝后靠在椅背上,自在地说着:“德贵人你该明白,你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自己抚养皇嗣,凭你的出身门楣,皇上将你封在贵人已是殊宠,再升嫔位,前朝大臣们也未必答应了,算算日子,下一回宫里大封,不知是几时,这些年孩子养在哪里你能放心,不如咱们前后头住着,把孩子放在承乾宫里,你过来瞧瞧也容易,你看呢?”
岚琪记得早前,彼时的佟妃娘娘就半路拦住自己,半哄半威胁地让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拒绝后就被警告不许也不能帮着彼时的昭妃,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佟贵妃的性子仍旧一点也没变,可她这么直接地跑来问自己要孩子,也算坦荡荡了。
“不愿意?”贵妃冷然,目色冰冷,她显然已经说完最客气的话,此刻一旦被拒绝,之后就不知会说出什么厉害的狠话来。
岚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娘娘恕罪,并非臣妾……”
贵妃却厉声打断她,悍然说:“你不是最后守在钮祜禄皇后身边的人吗,她没对你说什么?但钮祜禄皇后可对本宫说了,说皇上早就和她商议好,等宫里再有新出生的阿哥公主,就让本宫选一个养在承乾宫,那么巧啊,就是你的孩子。”
岚琪皱眉,她也记得玄烨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不愿自己受那份委屈,看来皇后没有骗贵妃,而玄烨也不曾忘记,所以才早早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吗?既然如此,岚琪将心一横,直接说道:“娘娘恕罪,并非臣妾不愿意,只是皇上一早许诺,要将这孩子送入慈宁宫抚养,太皇太后那里也已知晓,只等临盆之日,娘娘的好意,臣妾感激不尽。”
佟贵妃闻言呆坐,皇帝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想得如此周到,可见钮祜禄氏真的没有骗自己,玄烨一定是惦记着这件事,才急匆匆答应孩子的去向,心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了,没来由的刺痛也一阵阵扎在那里,她捧住了胸口,缓缓喘息半晌,才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岚琪正视着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臣妾不能满足娘娘的愿望,这个孩子落地就要被送去慈宁宫,臣妾连嘴上答应您的资格也没有,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起身,周周正正地行礼,哪怕肚子高耸行动不便,还是虔诚地跪了下去,膝下屈辱根本不算什么,自己的地位本来就在贵妃之下,跪下来的委屈比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前者实在微不足道。
“当真?乌雅岚琪,你可知道谎传圣旨的罪过?”佟贵妃压抑心中怒火,慢慢站了起来,跪着的岚琪矮了许多,她便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忽而扑过来伸手捏住了岚琪的下巴,长眉狰狞目色凶戾,也一字一字地问得清楚,“乌雅氏你可想好了,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太皇太后,若没有这件事,你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岚琪的确发慌,这件事她只对苏麻喇嬷嬷说过,嬷嬷让她相信玄烨,所以没再对太皇太后提起,如果佟贵妃真的冲过去问,如果苏麻喇嬷嬷不在边上支应……
“来人,去慈宁宫!”不等岚琪多想,佟贵妃甩开了她的下巴,力气之大让岚琪朝后跪坐了下去,赶紧捧着肚子不敢乱动,就听见外头嘈杂的脚步声,一阵喧闹后静了,跪在门外的绿珠几人立刻冲进来,看到主子也跪在地上都吓得慌张不已,七手八脚把她搀扶到内殿暖炕上,问着要不要宣太医。
岚琪的心砰砰直跳,完全无法预知慈宁宫会有怎样的结果,玄烨的确答应过,她并不是谎传圣旨,但太皇太后已知晓,真是她随口冲动就说出来的,佟贵妃是笃定了要闹一场,怎么闹她不在乎,在乎的是能不能达成心愿的结果。
“我没事,环春还没回来?”
玉葵说:“大概是被温妃娘娘留下了。”
岚琪喘息着,吩咐她:“你去咸福宫找她,不管是不是给温妃留下了,让她直接去慈宁宫,她去了就该知道做什么。”玉葵不敢耽搁,留下众人照顾主子,打着伞就出去了。
岚琪靠在炕上护着肚子,孩子在腹中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让母亲明白他还好好的,更没有随着母亲的心情一起浮躁,没有让她承受半分不适。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外头的雨一直下不停,忽而一阵狂风摧残花草,只听得树枝在空中抽舞的呼啸,一片湿漉漉的枯叶从窗口乘风而落,紫玉立刻来收拾,赶忙要关窗时,岚琪拦住她,慢慢挪到窗前,昂首望着那棵树,先前还残存的几篇枯叶此刻已完全凋零,干干净净的树枝指向天空,不仅不见凄凉落寞,竟比枝叶繁盛时,更有几分傲然挺立的气势。
她的心,莫名安定了。
玉葵很快回来,说是半路上就遇见环春,她已经去慈宁宫了,自己就提了提贵妃来了的事,环春似乎就明白了。
岚琪颔首不语,等渐渐平静下来,竟吩咐绿珠弄点心给她吃,不晓得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养足精神吃饱了有力气,才能和孩子一起应对所有的事。
大半个时辰后,环春终于回来了,路上走得急,裙摆鞋袜都湿透了,等不及去替换就先来复命,满面得意地告诉主子:“贵妃娘娘是气急败坏离开的,奴婢等到嬷嬷问了,嬷嬷只让奴婢对您说,请您安心。”
可紫玉却在边上问:“你回来路上,没遇见贵妃?”
环春皱眉点头,寻思着:“的确没遇见,贵妃是走得急了,还是去了别处?”
“前头没有动静,不见回来,该是去了别处。”紫玉说道,问岚琪,“娘娘会不会去找皇上?”
岚琪却已笃然,松了口气似的靠下去,软软地说:“她若去找皇上,我就更安心了。”之后又转头看窗外雨幕,吩咐她们,“等雨停了,就送我去慈宁宫,端嫔娘娘和姐姐若回来,就说我睡了,现在我要歇会儿。”
她很疲倦,与佟贵妃虽不曾有言语相激,却真正考验了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喜爱,兴许是嬷嬷已经转达过自己的话,又或者是太皇太后很自然地偏帮了自己,可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把老人家推出来挡在面前,太皇太后心里会怎么想?
才淡定的心,又为这件事纠结,昏昏沉沉睡过去,只等雨停了好亲自去慈宁宫,至于佟贵妃,她从慈宁宫气急败坏地出来后,径直就去了乾清宫,可玄烨不是不见她,而是正和亲王大臣们商议要紧的事,李公公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进去相见。
贵妃从钟粹宫折腾去慈宁宫,又冲往乾清宫求见不过,宫里多少眼睛多少嘴,早就角角落落都传遍了,荣嫔这里几人相聚说话,布贵人听说佟贵妃去过钟粹宫,生怕岚琪受委屈,之后便坐立不安,荣嫔索性让她和端嫔先回去,等她们走了,才与惠嫔道:“贵妃的心智,好像从进宫至今,就没变过。”
惠嫔手里剥着一囊柚子,灵巧地脱出整块果肉,饱满晶莹地放入果盘,又掰下一囊继续,听荣嫔这样问,眉眼也不抬,只哼笑:“你以为呢,皇上什么都让着她惯着她,日长天久会有什么结果?那不就是现在这光景,咱们可不一样,一步步走来,没人疼没人理的时候,可敢去御前撒娇哭闹?”
“她去找德贵人,八成是为了孩子。”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跋扈嚣张,皇上也不理论的缘故。”惠嫔手里又剥出完整晶莹的果肉,这才撂下,拿帕子擦着手说,“依我看,她还不如我们呢,没牙的老虎,皇上就是知道她不会真正害了什么人,才放在后宫让她吼着吓唬人而已。”
荣嫔看她一眼,自有分寸在心中,自从上回在阿哥所闹一场,心里对惠嫔就有了防备,这个女人的心气同自己和端嫔不一样,她背后有明珠府,而明珠府所要的前程,就不那么简单了。
“生不出孩子,又没心计本事,佟国维到底把这个女儿送进来干什么的?”惠嫔对佟贵妃始终有夺子之恨,哪怕没让佟贵妃成事,也一辈子梗在心里,也不知她是不是对荣嫔没防备,毫不隐藏心中憎恶和不屑,“钮祜禄皇后可是拿头去撞柱子,才换到后来的前程,她有没有那么硬的额头,只怕不管额头硬不硬,根本就没这本事和魄力。”
“你在人前,可不要流露这份憎恨。”荣嫔好心劝一句,“没牙的老虎终究还是猛兽,不能咬住人的咽喉,可一巴掌挥过来,连皮带肉的被削去,有时候死不可怕,不死不活才最可怕。”
惠嫔阖目沉了沉气,平静下来说:“一提起她要抢乌雅氏的孩子,我就想起那些天大阿哥的哭声,皇上那样做,真是伤透我的心,可我不能恨皇上,我就只能恨这个女人。”
“孩子已经回来了,你梗在心里,只有自己痛苦。”荣嫔相劝。
“不是硬要梗在心里,荣姐姐,咱们……可是到头了吧。”惠嫔目色晶莹,笑中含泪,“我很想看看乌雅氏,几时也有咱们这一天,好让我心里平衡自在一些。咱们总是彼此劝说要想开,宫里总有新人,皇帝总有新宠,可真的被冷落,这心里……”
“咱们还有孩子呢。”荣嫔眼下能说来安抚彼此的,唯有这一句了。
这一日的雨,绵绵直到傍晚才停,夕阳西下时放晴,此刻的天色竟比白天还敞亮一些,岚琪歇过一觉养了精神,起身穿戴洗漱,端嫔听说她要去慈宁宫,好心让她坐自己的软轿去,岚琪也不推辞,身后跟了两拨小太监,生怕路上有闪失,待安安稳稳来了慈宁宫,门前小太监殷勤地说:“太皇太后在后面大佛堂,苏麻喇嬷嬷说了,您来了就直接把轿子抬过去。”
“我走过去吧,去大佛堂怎么好坐轿子。”岚琪应着,扶着环春的手来,待走近了,就见嬷嬷坐在门外,瞧她过来起身相迎,温和地说,“主子在诵经。”
“我等一等。”岚琪道,可嬷嬷却扶她往门里走,轻声说,“别人是不能见的,但主子是特特在这里等您的。”
岚琪心中惴惴,果然是来对了,平了平情绪,跟着嬷嬷恭恭敬敬往佛堂里来,佛堂内檀香幽静深远,心也随之安宁,太皇太后盘膝坐在佛龛前,身后另摆了一张蒲团,听见了脚步声,温和地说:“小心坐下,你挺着肚子不必拘泥怎么坐,舒服一些就好。”
苏麻喇嬷嬷将岚琪搀扶着在蒲团上落座,便悄然退下,佛堂大门缓缓合上,轰隆一声间,仿佛隔离了红尘之界。
岚琪扭头看了眼,再回过来,就见太皇太后慢慢起身,虽有了年纪,行止动作依旧稳健,亲自上了一炷香,手指间轮转佛珠,轻微的摩擦声竟也影响了心跳,岚琪才要静下来,便听太皇太后说:“将来怎么办?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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