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之间的对话,与早先章答应对宜妃、惠妃诉苦的一模一样,而德妃却仍旧一副在别人面前温柔亲和的模样,只是什么话落在章答应身上,都被人家冷漠无情地驳回,再而三的如此,连宜妃也听不下去了。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宜妃欢喜地笑一声便进来,一手扶着发髻上的簪子,笑呵呵说,“姐姐别怪我失礼,若是不打扮得体地来见你,我才觉得更失礼。方才懒在屋子里发呆,头发有些松散,你突然来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呢。”
岚琪要起身与之行平礼,宜妃赶紧搀扶住,笑着劝:“这眼看着要生的,可别乱动。”顺手在岚琪肚子上轻轻摸一把,啧啧道,“肚子尖尖的,像是要生阿哥,德妃姐姐果然好福气。”
岚琪与宜妃年龄一般上下,她虽虚长一些,但不大听宜妃喊她姐姐,今天这一口一声姐姐的亲热,不知宜妃自己怎么想,在岚琪看来,这不外乎是最“生分”的表现。人往往为了掩盖真相而去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欲盖弥彰,那点小心思,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都说是个阿哥,太医也说是阿哥的脉搏,你知道,我心里盼着有个阿哥。”岚琪坦率地说她心里的话,反而叫宜妃听得神情古怪,似乎猜不透她的心思。
但岚琪说着,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章答应连声道:“妹妹别多心,并非我不喜爱胤祥,你们知道我失了六阿哥,总盼着能再添一子,胤祥虽好,终究不是亲生的,我心里拗不过这个弯,可我一定会把他当亲生子爱护。”
岚琪说的这几句话,都出自肺腑,可听话的人却总企图听到她的“真心”,她们在人前不说真话,就觉得旁人也不会对自己说真话,听了真话也不愿相信,反而怀疑说话人别有用心。
章答应是卧床坐月子的人,似乎是累了,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情,德妃与她说十三阿哥的事她也恹恹无趣,明明只是个小答应,面对宜妃时的谦卑奉承,在德妃面前分毫不见,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客气,甚至几分同样得到皇帝宠爱的傲气。
话题渐渐岔开,宜妃问起岚琪:“听说太皇太后那儿离不开人,姐姐怎么来我翊坤宫,我一直想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可惜轮不上我。惠妃姐姐就说,这个节骨眼儿,咱们太太平平呆着,就是不给皇上添乱了,去了也是笨手笨脚的,哪儿及得上你半分。”
岚琪且笑:“那里有太医有宫女,本也不要我做什么,是我在老人家跟前的时日长,比你们说得上些话而已。”而说起来翊坤宫的缘故,说是前头的路积雪未清,她被打发回永和宫休息,既然到了翊坤宫门前,就想进来看看章答应和小公主。
提起小公主,宜妃忙笑着叫乳母去抱来给德妃娘娘看,岚琪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则明白宫里的传言不假,宜妃果然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不足月的婴儿就这么随便地抱来抱去,若换做昔日她的九阿哥十一阿哥,她能舍得?
弱小的婴儿很快被抱来,岚琪因自己挺着肚子不方便抱孩子,乳母抱着跪在她身旁让她看,小婴儿正熟睡,瞧着也没什么不妥的,可岚琪凑近乳母,就闻见她身上汤药的气息,心里头颤了颤,脸上只管笑着说:“公主真可爱,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
宜妃得意地笑:“可不是嘛,小公主洗三的时候,皇上特地来观礼,这小闺女真有福气。”
“是托宜妃娘娘的福气。”章答应在一旁冷幽幽地出声,“托宜妃娘娘的福气,往后臣妾也能时常看看小公主。”
岚琪故意露出尴尬的神情,冲宜妃笑了笑没说什么,再之后外头似乎又要作风雪的架势,岚琪不得不先告辞回永和宫,出门时宜妃还问她太皇太后怎么样,两人不痛不痒地客气几句,便散了。
等宜妃再折回章答应的屋子,却见她抱膝将脸埋在被子里哭,边上小雨一直劝也不听,宜妃走近了嗔怪:“月子里哭不得,你那双眼睛多漂亮,可别哭坏了。”
小雨抽抽搭搭说:“娘娘,我家答应说她想十三阿哥了。”
宜妃长长一叹,劝她道:“我若有法子,也必然叫你们母子能在一起,瞧这架势,将来十三阿哥是不能认亲娘的,宫里人都知道,我们五阿哥心里一样也没有我……”
同有夺子之恨,宜妃觉得自己特别能体会章答应的苦楚,这样的戏码在她看来十分真实,好声劝说一番才离了配殿,但宜妃走了章答应也没止住眼泪,她哭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十三阿哥。
没有比永和宫更好的去处,儿子是去了最最好的地方,他会得到最最好的呵护和教养,章答应怎么会悲伤。之所以掉眼泪,是自畅春园回来后再一次见到德妃娘娘,毫无预兆地看到娘娘出现在眼前,当时若非桃红在一旁,她必然会难以自制地哭泣。她心里多彷徨多害怕,谁也不知道。
只因桃红和其他翊坤宫的人都在,德妃娘娘没有对她说半句“真话”,唯有见面时她伸手来握一把,寻常的肢体接触,才让章答应感受到娘娘的真心。那温暖柔软的手触碰到自己时,德妃脸上背过人的一抹亲昵微笑,此刻想起来,仍旧叫章答应感伤。
多希望能像从前一样堂堂正正地和娘娘亲昵,即便不后悔如今的一切,也满心希望能早一天结束这扭曲的生活,可是太皇太后就快走了,这扭曲的生活,才刚要正式开始。
岚琪一路回到永和宫,天上又见阴沉沉,狂风大作眼瞧着就要卷了雪粒子下来,岚琪站在门前由宫女为她摘下风帽脱下大氅,本该簇拥她进内殿暖暖身子,岚琪却让人把门前厚厚的棉帘掀起来,刺骨的风如利刃般冲进来,仿佛要在这冰冷的寒风里寻找几分冷静。
环春从阿哥公主的屋子过来,瞧见这架势,赶紧呵斥宫女放下帘子,上来摸摸主子的胳膊肩膀,不过眨眼功夫,已经触手冰凉,忍不住埋怨:“这要是吹出病了,您要皇上如何是好。”
岚琪却坐在炕上,眼神直直地说:“孕妇本就燥热,我有分寸,眼下这时节,怎么好让自己病了。我巴不得时时刻刻在太皇太后跟前,可他们偏偏不允许,说我的身体挨不住,他们哪里知道,我真的没什么要紧的。”
环春好声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有点什么闪失,太皇太后怎能安心?”方才来时已听说主子半道上去了一趟翊坤宫,猜想是遇见不高兴的事,她不敢胡乱猜测便只字不提,但岚琪自己,却充满了诉说的欲望。
听得翊坤宫里那一件件让人生气的事,岚琪心疼杏儿为她付出这一切,紧紧抓着环春的手说:“你再去告诉梁公公,一定要保护好杏儿,千万不要让宜妃惠妃伤害她,哪怕撕破脸皮,我也要保她周全。”
环春冷静地说:“如今一切都以慈宁宫为重,那几位不敢平添事端,眼下任何不妥当的事都是给皇上找不痛快,奴婢觉得,几位娘娘还不至于这样没眼色,至少这段日子,你完全可以放心。”
“我也明白。”岚琪长长一叹,又说起杏儿与她的对话,感慨万千,“那一字一句,把我吓得真以为她与我反目成仇,可等我要走的时候,她眼底露出的不舍,看得我心都碎了。”
环春正要安抚,但见绿珠掀了帘子进来说:“觉禅贵人在门前,问娘娘可安好,能否见面说说话。”
“我没事。”岚琪吩咐下去,环春便到门前迎接,觉禅氏着一袭珊瑚色雪衣进门,从雪地里过来十分亮眼。这也是宫里人时常诟病她的缘故之一,她看似为人低调与世无争,但美丽的容颜之上,更总爱鲜艳漂亮的着装,大概只有德妃自己看着舒服,在旁人眼里,美则美矣,就是不安好心。
外头风很大,觉禅氏步行而来,脸上冻得通红,岚琪将自己的手炉递给她,觉禅氏笑着说:“臣妾说几句话就走,这几天一直想过来,又怕打扰您休息,可一天天过去,臣妾不说心里不安。”
“什么要紧事?”岚琪问。
觉禅氏却是欠了欠身子,道一句:“臣妾说的话大不敬,娘娘听了不要激动。”言罢见德妃颔首答应,才说道,“太皇太后每况愈下,只怕过不了冬天,娘娘您一定比谁都明白。”
一语便勾得岚琪眼眶湿润,她努力按下悲伤,淡淡道:“你接着说。”
觉禅氏神情凝肃,轻声而言:“太皇太后薨后,丧仪诸事皆有规格,臣妾猜想,皇上必然隆而重之,届时后宫或要有人主持,眼下娘娘不论是身体还是身份,都不宜插手。娘娘若觉得臣妾的话有道理,太皇太后薨后,您只管悲伤哀悼,其他的事都不要过问,不要给那些人留下您僭越宫规品级的把柄,只怕从太皇太后合眼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要时时刻刻盯上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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