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二十年听见这些,岚琪会惊慌彷徨,到如今,她已能冷静地陪伴在玄烨的身边,听他继续说那些残酷而现实的话。
玄烨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朕太姑息,是他们太隐晦。朕曾对你说,除掉鳌拜后的痛快没有停留太久,朕很快就感受到来自别处的压力。现在想来,朕当初杀了鳌拜,没有震慑到他们,只是让他们学乖了,让他们晓得,既要对付朕控制朕,又不能招摇过市让朕捉到把柄戳到痛处,以免落得一样的下场。”
岚琪心中想,他方才那句立子杀母,太子生来无母,原是最好的条件,可母亲一人之力究竟能影响什么,说到底还是外戚背后的势力,而赫舍里氏一族并非因皇后而强大,相反是皇后和太子因他们而强大。对家族而言,赫舍里皇后在或不在都没有影响,昔日家族未能左右坤宁宫,如今却将毓庆宫钳制得死死的。皇后若还在,则会成为太子天然的屏障,将他与外戚相隔,立子杀母,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皇权手腕。
“朕不是不明白。”玄烨眼中有对他自己的鄙视嘲讽,冷幽幽地说,“是朕太优柔寡断,是朕太天真。”
岚琪劝慰:“如今想清楚了,就照着心愿去做,过去的都过去了,皇上何必自责?”
玄烨看着她,看着看着面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了,微微一笑问:“不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朕的身边是不是?”
“任何时候任何事,臣妾都不会动摇。”岚琪恬然应答,双手捧起玄烨的手护在掌心,笑悠悠道,“往后的路咱们都要一起走,哪怕你嫌弃我,我也会紧紧拽着你缠着你,你放心,到哪儿我都丢不了。”
玄烨的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宠爱珍惜,拍拍她的额头,凑过来在颊边轻轻一吻,双唇未及离开,就在她耳边说:“朕要废太子。”
岚琪说她不会动摇,原来石化了的人真的不会动摇,玄烨笑悠悠地看着瞬间僵硬了的人,不屑地笑着:“你看你,一点都不可靠,只是一句话而已。你现在在想什么,是不是怕牵扯到你的儿子,是不是担心朕会让胤禛他们陷入尴尬?你不是说,要站在朕的身后?”
其实岚琪早就觉得玄烨不耐烦太子,甚至早就觉得他有废太子的心思,可是总不过是隐晦暧昧的几句话,大多时候岚琪都觉得是自己心魔和欲望在作祟,如今真真切切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想的倒不是自己的儿子会有怎么样的前程,而是玄烨终于肯放下包袱,放下这个因年轻冲动而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包袱,无论这件事能走到哪一步,无论最终能不能遂他所愿,至少从今往后的皇帝,终于能少些顾虑,他不再顾忌,也就不会再心痛。
“做了决定,朕就不会再犹豫,但朕只是想告诉你心愿,至于将来会如何,朕不能给你任何许诺。”玄烨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慢慢道,“朕愿意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那是给你,而不是给孩子们。朕只能给你眼前的美好,不能把大清的将来也当做许诺送给你。当初立太子,朕就是给了皇后许诺,就是因为深爱她才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这太子之位与其说是给了胤礽,不如说是给了皇后。同样的错误,朕不能再犯一次,废太子是朕的心愿,但将来是否再立,立哪一个,不是朕能说了算。”
岚琪反而心中一定,应了声是,玄烨则道:“大清的将来要有更优秀的皇帝,朕的儿子里不乏优秀的人才,未来能者居上,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臣妾记下了。”
“这话出了这道门,朕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讲。”玄烨像模像样勾起岚琪的手指头,“你也不能对第二人讲,苏麻喇嬷嬷都不能。”
岚琪憨憨一笑,笑玄烨:“哄小孩子的把戏。”可人家却说,“关乎江山社稷,怎是哄小孩子的?”
两人的手微微晃动着,拉钩许诺,一晃一晃沉淀多少岁月多少坎坷,岚琪突然泪如泉涌,唬得玄烨不知所措,拥着她问怎么了,却听得人家一句:“我心疼你……”
皇帝那日歇在永和宫,乾清宫的折子分几次送到永和宫,这样的事宫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早些时候还会嫉妒德妃专宠,如今却觉得,皇帝能有一处安心,宫里太平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不是什么坏事。
岁月,总会抹去一些棱角洗去一些怨怼,人心渐渐平静,兴许这就是年龄的馈赠。
但安逸的日子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扑向所有人,皇帝这一次要彻查谁与宫外勾结,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自然心安理得的人无需为此担心,可做了恶的,恐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两天后,四阿哥府里的弘晖小阿哥被送到内宫,胤禛不知在忙什么,还是毓溪亲自送来的。岚琪问候了她的母亲,让毓溪带回去许多名贵的药材,听说觉罗氏有所好转,更盼着她能完全康复起来,叮嘱毓溪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好好照顾母亲。
而弘晖来后不久,念佟也跟着进了宫,姐弟俩一块儿长大谁也分不开谁,念佟天天在家念叨弟弟,胤禛不耐烦了,就把她带进宫交给母亲说:“家里怕是无人照应,额娘受累些,过几天我手上的差事有了眉目,就把孩子接回去。”
岚琪对儿子玩笑:“你说的轻巧,像平头百姓家似的找祖母看管孩子,额娘可不是闲来无事的婆婆。”
胤禛知道母亲不是那个意思,赔笑不说话,倒是被母亲问:“你近来忙什么差事,我听毓溪说你心烦得连念佟都迁怒。”他才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额娘知道了又如何?”
岚琪嗔怪:“你这是什么话?”
胤禛竟怒气冲冲地说:“额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胤祚是被谁害死的?”
岚琪心头一颤,别过脸轻声道:“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胤禛沉沉叹息,自顾自倒茶来饮,而后便说:“皇阿玛让儿臣协助调查害死敏娘娘的毒从何处来,不经意地发现一些事,想想也实在是顺理成章,我心里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们还逍遥法外,额娘,您知道为什么吗?”
“你问过皇阿玛没有?”
“没有。”胤禛脸色一暗,“我问不出口。”
岚琪心定,冷静地说:“这话将来你觉得能开口问你阿玛了,你再来问我为什么,额娘只能对你说,皇帝富有天下,可坐的只是一张的龙椅,要驾驭朝臣执掌天下,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人。胤祚的死,皇阿玛和额娘比你更恨,可我是你阿玛的妃嫔,你是他的儿子,若连我们都不能理解他,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额娘……”
“那是过去的事,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轮不到你回过头来抱怨什么。”岚琪这会儿却能正视儿子,严肃地说,“皇阿玛既然让你插手,那你就好好去办,额娘不能给胤祚一个交代,如今你也别不能给胤祥一个交代,那才是你的本事。”
胤禛眉头紧蹙,紧紧盯着母亲的双眼,母子俩从没有过这样的对视,到底是做儿子的气势渐弱,他起身闷声说:“儿子定会给胤祥一个交代,将来……也要给胤祚一个交代。”
他欠身行礼,转过头就要走,岚琪却道:“你的弟弟又何止胤祚一人,不要冲动做傻事,你还有其他兄弟,别让他们背负你的过失而在人前难堪。皇阿玛让你插手,就知道你会察觉真相,可他不是为了让你冲动鲁莽才让你沾手这一切,他是希望你看清这个世道,你若反过来糊里糊涂被仇恨蒙蔽双眼,又能真正改变什么?”
胤禛气盛,听这些话显然受挫,胤祚的死在他心内积攒十几年的仇恨,这一次全叫敏妃的死勾了出来,他在父亲的授意下与其他大臣一起调查毒药的来源,当渐渐摸到线索时,竟获悉了十几年前惨剧背后的真相,而这一次的事却又与他们有关。
大福晋的死,让他觉得自己竟有一种扭曲的快意,明知道事关明珠和惠妃,大阿哥无辜,大福晋更无辜,还是会生出恶有恶报的痛快。一面为自己扭曲的心态矛盾着,一面又问不能真正快意恩仇而纠结。可现在,母亲却对自己说这种话。
“额娘是怕我做了傻事,将来拖累弟弟们。”胤禛不禁道,“他们的前程如何,岂是我能左右的?”
岚琪冷静地说:“额娘不是要你为他们的前程负责,是不希望你把自己孤立起来。现在你连家都顾不上,连女儿都迁怒,再往后你看到更多世间的丑恶和无能为力的真相,妻子儿女尚且能被你推开,可见兄弟朋友更加要离你远去,额娘不想看到你成为孤零零的人。”
这句话戳到胤禛的弱处,气势完全弱下来,本已经要走了,却又折回来坐下,母亲则问他:“你岳母病重,你可登门去探望过?”
儿子目光黯然,看着别处说:“毓溪向您抱怨了?”
岚琪叹息:“她可提也没提到过你,可额娘猜想,她会亲自进宫来与我商议,大概是已经连话都和你说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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