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说辞,直叫人听得心酸。八贝勒府里一直没能有孩子,众人有目共睹,八福晋接连几次小产,也是铁铮铮的事实,若非玄烨这边已暗中掌握一些证据,指不定就要被儿子这番话打动。可如今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弘晖的死因,此刻这些话听来,只觉得心内发苦发笑,他生养的儿子,竟然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寻常人还真做不到这么绝。
胤禩却是情真意切,这些话他早就和妻子商量好了,既然近来都用鬼神之说来吓唬他们,那就将计就计,不说不怕,但怕的却是影响自家的子嗣,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让他表白出来了。
而胤禛听着这些话,心里冷了半截,八弟若是在这里把话说满了,往后他再查他,就是对皇阿玛不敬对兄弟不友爱,但越接近事实,他就越看得清,这事儿明摆着老大或老八嫌疑最大,可皇阿玛压根儿不往这上头去查。太子妃那儿看着兴师动众,实则兴许就是知道和他们没关系,才故意做出动静给人看,自然这是胤禛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知道父亲真心要给他做主,却被他额娘拦下了。
“朕被你们弄糊涂了。”玄烨冷冷看着这几个儿子,他当然不糊涂,可眼下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只有装糊涂。
“皇阿玛不糊涂。”胤禵嚷嚷起来,“今天这事不就是,我不愿意别人诬陷八哥和八嫂,所以想自己查清楚,舜安颜路过看到有人对八嫂不敬,结果我以为是什么人要对八嫂不敬,起了冲突,又被路过的四哥撞见,结果吵起来,八哥又赶来了,大家见闹得脸上都抹不开,来请皇阿玛做主。”
玄烨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毛头小子,莫说自己生那么多孩子各个不同,他毕竟没有时间一个一个教育抚养,可岚琪膝下那几个她一样教养长大,到头来还是不一样。果然没有谁的人生道路可以被别人决定,走正路还是走岔路,甚至是歪门邪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胤禩,送你媳妇回去吧,吓着她了。”玄烨沉下心来,吩咐八阿哥,“好好让太医给她瞧一瞧,朕回头让人把书房里那把黄玉如意送到你府里,拿东西压惊定神最好,子虚乌有的迷信不要信,你们年纪轻轻,还怕没有孩子?”
八阿哥脸上心头都是一松,伏地给父皇叩首谢恩,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多留一刻都一分是非,赶紧搀扶起软弱无力的妻子,匆匆退出书房。
胤禵见这光景,知道父亲是不追究了,他也不想小事闹大,立时道:“皇阿玛,那我们也跪安了。”
一句话,却换回来父亲恼怒的瞪视,十四吓了一跳抿着嘴不该再出身,可还是被父亲训斥:“滚去门外跪着,好好想想你今天做了什么混账的事,说出去,你额娘都能被你气死。”
玄烨恼怒不已,又见舜安颜还在,便顺口让他跪安。舜安颜匆匆离了书房,到乾清宫门外,九阿哥十阿哥等在一旁,见八贝勒正搀扶着妻子,为她整一整发髻上的簪子,这模样在谁看来都会为夫妻间的情意所感动,舜安颜上前道:“福晋没事吧?”
胤禩稍稍点头,眼睛朝宫门里轻瞟,舜安颜会意道:“皇上责怪十四阿哥荒唐,让他在书房门口罚跪,到底怎么样,现在也不知道了。”
说话间,里头有小太监出来,给各位哈腰行礼后,就匆匆往内宫走,谁都猜得出来,这是去永和宫送信的,胤禩苦笑:“他们终归是德妃娘娘的儿子。”
舜安颜猜到他心里的话,顺着他的意思说:“公主若不是永和宫所出,祖父也不会担心与皇上的关系……”他故意说了半句,对八阿哥一笑,“您早些送福晋回去休息吧。”
胤禩颔首,众人一道往宫外去,而佟国维担心有什么事,也派人家人来城门口打探消息,舜安颜便跟了家仆离去,九阿哥这边等八哥搀扶嫂子上车后,皱眉道:“那事儿先不说,就说如今这舜安颜,八哥你信得过?”
胤禩淡淡笑:“信不信得过都一样,大家互相谋利,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费力。”
十阿哥则气哼哼过来,恼怒地说:“那老十四到底什么意思?”
九阿哥也忙道:“那小子神神叨叨的。”
胤禩则道:“他来与我们要好,难道还推开不成?走一步算一步吧,十四弟在皇阿玛面前吃得开,比你我都吃得开。”
但今日十四阿哥再如何吃得开,也老老实实跪在书房门外,父亲真的动了怒,他就不敢胡搅蛮缠地装傻了。可终归不安分,跪在外头竖起耳朵听里面父亲和四哥说什么,只听得父亲一声声怒斥,四哥好像一言不发,但估摸着开口那声音也传不来。
他正听得起劲,冷不丁耳朵被人用力揪住,胤禵回头看,见额娘不知几时来的,一脸的怒意,都要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了,责骂道:“你连罚跪也不老实,索性拖出去打一顿,好好收收你的骨头。”
“额娘,我的耳朵要掉了。”胤禵连声求饶,竟索性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额娘我送您进去。”
岚琪瞪着他,骂道:“赶紧跪下,谁叫你起来的,你信不信我真的叫人拖你出去打一顿?”
边上梁总管和环春赶紧来打圆场,环春道:“娘娘,四贝勒还在里头,皇上等您进去说话呢。”
岚琪沉一沉心,将皱了的衣襟抚平,扶着环春往门里走,胤禵则拽着梁公公问:“皇阿玛把我额娘请来做什么?”
梁总管苦恼地说:“皇上说,娘娘没把您二位教好,怕是一会儿进去,没好话的说的。”
胤禵急了道:“这和额娘有什么关系?”不想竟被梁总管一语激得,他立刻就跟着母亲冲进去了。
但皇帝面前,岂容他放肆,冲进去没多久,就被人架出来直接遣送回阿哥所,于是他完全不晓得阿玛额娘接下来要对哥哥说什么,走时还嚷嚷着求父亲别责怪额娘,说是他一人之错。
岚琪看着小儿子被拖出去,在太监手里犟头倔脑地挣扎着,真像胤禛时常挂在嘴边,说他是小野马是冲动的小牛,这孩子自己都做父亲了,还浑身的孩子气。可真要说他不懂事,这世道明的暗的正的邪的,都在他心里清楚得很呢。
这边,胤禛已经跪得腿麻了,父亲允许他起来时,摇摇晃晃才爬起身,岚琪心疼不过要上前搀扶,却被玄烨责骂:“堂堂男子汉,还要你这做娘的扶着才能站稳吗?慈母多败儿,你早该放手了。”
从进门起,皇帝句句话冲着岚琪来,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儿子不好全是她的错,十四都承受不住额娘被责备,胤禛怎能忍受,连忙又屈膝恳求:“皇阿玛,是儿臣糊涂,求您不要责备额娘。”
玄烨冷然道:“你们兄弟做糊涂事,全天下人只会指责你额娘的不是,现在朕不过说几句,你还能求情,可天下万万人的嘴,你们打算怎么去堵?你们额娘为了求儿女平安,在五台山上一阶台阶一叩首地往上爬,你们这些儿女,为她做过什么?”
岚琪站在一旁,话虽然戳心窝子叫人眼眶发热,可这正是一家子才该说的话。做阿玛的教训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眼下玄烨急着为胤禛铺路,胤禛却急着自己去闯,彼此又不能摊开最最至关紧要的话,有矛盾很正常。就怕他们互相积累着不言语,回过神时已经渐行渐远,父子若闹得生分,连话都不说,她才要伤心了。
“弘晖的事,朕早晚会给你个交代,但不许你再私下查,再查下去,朝堂里还有哪个官员敢为你做事,你还要不要为朕为朝廷办差了?”玄烨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胤禛,你要切记戒急用忍,在朕的眼里,江山最重,你呢?”
胤禛绷着脸,他是聪明人,父亲不让他查儿子的死因,显然就是不能查。他们现在说了半天,只字不提八阿哥,那就明摆着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了,为什么父亲要包庇凶手,是因为背后,会掀起更大的麻烦吗?
“回去,把戒急用忍这四个字写下了,拓成匾额挂在你书房里。”玄烨最后吩咐儿子道,“这阵子朝廷里没什么要紧事,你正好纳了新人,在家静一静心,好好想想这四个字该怎么做。”
胤禛呆在原地不动,岚琪怕他惹怒玄烨,上前来轻轻唤了声儿子,胤禛这才看母亲一眼,与母亲轻轻点头后,朝父亲叩首跪安。
岚琪看着儿子行礼,又看着他走出门,还没等转身,玄烨已经跟到她身后,挽了胳膊温和地说:“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是说给他们的听的。”
眨眼功夫,皇帝周身的气势截然不同,刚才那慑人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反是让岚琪脑筋转不过来,但听得玄烨这话,不禁笑:“臣妾瞧着,万岁爷说得可起劲了,逮着机会狠狠数落臣妾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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