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随着那人的叫喊转到马鞍上面,贫穷武士有匹马并不稀奇,毕竟这年头下级武士给高级武士养马很正常,跑路带上更正常。
还有武士给将军烧饭,甚至给将军养小动物呢。不仅德川家设置了鹰匠,像是岛津家、前田家,他们的家臣之中也有专门的鹰匠头。说是武士,砍人的职能在这个年代已经大大弱化。
一开始忠右卫门牵着马根本没人在意,江户城内的骡马数万乃至十数万,这马又不是那种肩高一米四以上的神骏好马,所以都没人当回事。可是乱民队伍里有个年轻人,大概是眼睛比较尖,在火把的光照之下,发现了马鞍的不同。
平三的马鞍大伙儿应该还记得,是之前他参与调查延命院一案的赏赐。德川家庆觉得赏赐黄金太俗,所以赏赐给平三眼前这个极为华丽的马鞍。彩绘涂漆,还镶了金边,常人只看一眼便能觉贵气非常。
所以一般平三使用的时候,都会在上面再覆盖一层毛毡,免得在使用中磨损或者污染了胯下的马鞍。谁叫这玩意儿是德川家庆赏赐的呢,御赐之物,可不得小心着些。
今儿出行,家里的仆役因为平三一直使用这个马鞍,所以顺着惯性就把马鞍给装上了,然后毛毡一盖。忠右卫门和平三走的也是匆忙,根本没有关注到这一点。
等那乱民把毛毡一掀开,宝气彩光在火炬的照耀之下,夺人眼球!
别说那些乱民瞪大了眼睛,忠右卫门自己都把眼睛瞪得老大。老话真是不骗人,说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这是千里转进败于马鞍啊!
原本还只是嘲笑,已经准备把忠右卫门赶走的乱民眼神立刻就变得不一样起来。如此华贵的马鞍,只可能属于高级武士。要么是大身旗本,要么是诸侯大名。大名身边,少则三五个侍从,多则成百数千侍从,不可能孤身逃跑。
那么眼前的的忠右卫门绝对是大身旗本!
既然是大身旗本,那就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甚至有可能就是幕府在各地的代官,指不定以前就做过武藏各郡的郡代。
要是做过郡代,那基本就和这些已经化身为乱民的百姓站到了不共戴天的对立面。不说之前天保大饥荒饿死上百万人,而年贡照样征收的烂事。只说今年在水野忠邦的授意之下,开始对诸国检地,试图增减年贡,就把劫后余生的老百姓往死里得罪了。
“好一个狗官,差点让你跑了!”乱民头目眉目皆张,气的直喘粗气,就差一拳捣在忠右卫门脸上。
忠右卫门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几个乱民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棍敲在忠右卫门的腿上。忠右卫门虽然谈不上手无缚鸡之力,但也确实是个宅男出身,别看十七岁小伙子的年纪,论气力绝对比不上这些种地的庄稼汉。
随即忠右卫门便仆倒在地,被两个乱民直接压住,反剪了双手。至于两匹马,自然也被这些乱民夺走。
“把他带去交给请元。”
“好嘞!”两个年轻一些的乱民把忠右卫门给拎了起来,又把马牵上。
“看着是个人样,竟似小鸡一般。”这回乱民的笑,从原本只是纯粹的嘲笑三一侍的贫穷,变为对武士阶层坐食俸禄,却无力无能的嘲笑。
忠右卫门原本还想反驳的,自己虽然不是个什么能吏干才,但是也没做过什么侵害百姓的脏事。但是想想若是被乱民生俘的后果,还是决定闭嘴,寻机再跑出去。免得落一个潜身缩首,苟且求生的名声,到时候幕府诘问下来,不好开脱。
作为乱民们抢掠的小插曲,忠右卫门自然是交给上面处置。数万十数万百姓涌到江户城下,肯定有煽动者和串联者,虽然检地之下人人愤怒,可是若是没有人把这些百姓串联起来,地方上的代官带着几十个属下,就足以镇压几百农民的抗争。
掌握着公权力暴力机器的官府,完全有能力处置小规模的各种民乱,但是一旦民乱的规模扩张,那便是燎原的大火,便是神仙也压制不住了。
望着这些已经成为燎原大火的乱民,被反剪双手的忠右卫门终于有时间来审视这些“起义”了的百姓。在城外时,他们卑微怯懦,满脸都是苦苦的哀求和恳请。在远山景元和矢部定谦这两位江户奉行面前,以泪涂面,混杂着泥土和汗水,凄惨而悲伤。
官府的横暴使他们走投无路,只希望能停止检地,给他们留下最后一口口粮,好让他们在这个艰难的世道存活下去。用那已经因为辛苦的劳作,而完全变形的双手,挣一个茫茫无期,且没有未来的明天。
可一眨眼,他们入了城。人丁百万,举世无双的大都会江户,竟然是全然松懈无备。官兵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官吏是这般的颟顸无能,又高高在上。等真正的将他们打落马下之后,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用装饰过后的权势,敷衍起来的威风,原来只需要手中的棍棒轻轻的一捅,就能戳破,剩下得就是和菜鸡猪狗一般,临死前的滚地哀嚎和求饶。
城内的繁华壮丽,六开间的米店店铺里飘散出来那若有似无的新米清香。那是他们农民一辈子不曾尝过的美味,如今居然就那样被随意的丢掷于地。
我去捡起来吧……
有一人捡,自然有两人捡,当第一个人左右手都夹着超过六十斤的米袋,艰难却满面欣喜的从米店冲出后,只为了强诉而来的百姓,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双手了。
所见的这些乱民,有的头上包着女人用的华丽丝绢,有的胳膊下夹着成卷的细布,有的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箩筐背在身后,里面是三俵大米。更有甚者抱着一坛酒,就蹲坐在路边,不停的把酒用满是泥污的手捧着灌入口中,这算是“抢醉”?
人类身份的变换,也许只在短短的一瞬间而已,殊为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