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不该贪恋这样的温柔。
他穿好袍子,重新戴上面具,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冷漠。
可不知为何,心中分明早已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可当这一日,真的来了,还来的这样的快,他却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他有些恍惚,朦胧间,觉得,似乎面颊上沾染了什么冰冰凉凉的液体。
他的眸子生的极美,即便不哭,也是晴光潋滟的。
如今一哭,如山如水,如诗如画的面庞,纤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
狭长的眼角泛起微红,氤氲含泪的那双剔透春眸,竟叫她的心稍,无端端的疼。
陆温抬手,轻柔的抚了抚他的面颊。
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冷心冷清的人,竟也有放任自己,无声哭泣,展露心扉的一天。
他诧异的望着她。
陆温缓缓环抱住他的腰肢,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轻声道:
“我什么也忘记了,忘记了阿兄还活着,忘记了喜欢的人是谁,忘记了和三殿下发生的一切。”
“但我却记得,你的味道,你的感觉。”
“你每次靠近我,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化成水,烧成灰了,我想,我喜欢你带给我的感觉。”
她这番话,三分真,七分假。
她孤行百里之距,只为安全送兄长入北弥,为达目的,她不惜利用任何人。
何况,她听得出谢行湛话里话外的引诱,示弱。
以他之风姿,无数温香软玉皆入怀,何须奔赴千里,改头换面,只为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谢行湛从不是这样的人。
哪怕冷香暖帐,絮语红烛,每个夜晚极尽缠绵,他仍是冷静,自持的。
似梦似幻,似真似假,他的谎言太多,她辩不清,也不想去辩。
尽管她的天性,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该沉沦,可她尝到了甜头,愿意清醒的沉沦。
茫茫雾色映着她娇艳可人的面庞,她红了脸,微微侧过头去: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他先是一怔,刹那间心潮澎湃,双睫抖颤,心中盈满了柔情与蜜意。
云栖,是喜欢他的……
是了,是了。
他抹去她近乎半年的记忆,那半年里,所有的事情,都止于她从萧风馆回来后,那一个夜晚。
所有的阴谋,都被他尽数抹去。
所有的错误,都被他尽数修正。
对她而言,自己是她的情郎,是与她体肤缠绵的爱侣。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她喜欢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再而后,一阵涩然苦楚,掠上他的喉头。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呢?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望着她,红润的唇瓣贴了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可我,大约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太自私了,分明知道自己只能在尸山血海中沉沦,却要将她拉下地狱,与他作伴。
他太冷清,太渴望有人与他同行。
以致于他忘了,他迟早有一天,会因体内的毒素,一点点消融的。
她似乎笑了一笑,那笑容极轻,极淡。
“那就,待你死了,我以未亡人的身份,为你扶棺。”
他嗓音微颤:“好。”
她抬眸,双眸明亮:“我现在,有些事需要你解答。”
谢行湛微笑:“好。”
“我是不是嫁给了三殿下?”
“太后的确为你,与三殿下赐了婚,陛下因北弥之故,并未允准,只是将你锁在了重华宫,至于你和三殿下的亲事,国丧期间,他娶不得亲。”
陆温微微一惊:“国丧?”
谢行湛道:“太后,崩逝于三月十八,陛下旨意,国丧期间,但凡皇族,三年不事婚嫁。”
陆温怔了一怔,似乎有零零散散的记忆从她的脑海中一掠而过。
可每当她仔细回忆时,就会被蚀骨焚心的剧痛所打败。
她仔细打量起谢行湛的神色:“这一次,不会骗我吧?”
谢行湛答的干脆利落:“你都说了,喜欢的是我,并非那个废物,骗你作何。”
陆温轻哼一声,毫不掩饰的加以嘲讽:
“谁叫你总是鬼话连篇的,所以,为何抹去我的记忆?”
谢行湛眸底一深:“怕你将那个废物再想起来。”
陆温怔了一怔,嗓音发紧:“什么意思?”
谢行湛默然半晌,一番解释极为诚挚:
“你和他有婚约在身,我吃他的醋,不想叫你心中总惦念着他。”
陆温:“……”
他又道:“真的,没骗你,骗你的话,天打雷劈。”
陆温嘴角抽搐了一下:“总感觉有那里不对,但我毕竟丢了记忆,说不好那里不对。”
理由绝不止于此,但以他的性子,只怕再问几遍,都无济于事。
当前,恢复记忆,也并非她之首要。
护送兄长入北,回祁州郡见外祖父,为天爻谷的五万将士收敛遗骨,疏通河道,开渠引流。
桩桩件件,都比这女儿情长,重要得多。
她缓缓转动眼眸,收敛神思,撅起小嘴,故作娇嗔,声音像是绵软的云朵:
“虽然说,我是喜欢你的,但我算来算去,你做了挺多对不起我的事情的。”
“比如呢?”
“你斩了我爹爹。”
“是陛下旨意,我只负责监斩。”
“还给我阿兄下药,叫他总是昏昏沉沉的。”
“一是陛下旨意,二是人多眼杂,他若无恙,怕招来杀身之祸。”
“还骗我是你的夫人!”
“如何算骗?给你的聘金,婚书,都是真的。”
陆温一恼,娇娇柔的呸了他一声:“什么聘金,我连个银子都没看见。”
谢行湛仍旧低声下气的哄着她:“你将聘金都存了私库,而私库的地址,约莫是你忘了。”
陆温一噎,摸了摸鼻子。
“还有!”
谢行湛从善如流:“还有什么?”
“谢府的银两,我一次也没见过。”
他轻叹一声:“谢府的地契,宅契,奉银,连同两个丫鬟的奴契,都在你的衣裳下叠放着,你那日起身时,没注意吗?”
陆温霎时哑口无言。
她那日走得急,披了衣袍,理了妆容便走,连谢府的门槛儿,是几级的阶梯、门口又立了几只石狮子,从未注意过。
陆温气急败坏,今日必定要将他揪出个错儿来,掰着指头,扬着下颌,冷眼冷语:
“第一,咱们俩洞房夜那一日,你掐我脖子,说我这不好,那不好。”
“第二,我刚从玉清庵出来那会儿,你罚我跪了一夜,冻了一夜。”
“第三,第三,第三,第三,哦!对!”
“你前几日,在酒肆,和我吵架,语气特别的凶!”
谢行湛:“……”
她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所以,从今天起,咱们,分房睡!”
谢行湛很是愁眉苦眼:“夫人,我错了。”
陆温又呸了一声:“谁是你夫人,别乱叫。”
谢行湛面色一沉:“云栖,我错了。”
陆温拖得长长的语调,笑吟吟道:“错哪儿啦?”
谢行湛唇角泛起一缕柔软的笑,在日光下格外灿然生光:
“不该凶云栖。”
“还有呢。”
“不该掐云栖的脖子。”
“还有呢?”
“不该对云栖大声说话。”
“还有呢。”
“不该罚云栖不穿衣服跪地板。”
“还!有!呢!”
谢行湛怔了半晌,福至心灵,忽然开窍:“不该给陆衍下药。”
陆温绽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这才对嘛。”
谢行湛小心翼翼的问:“那,还分房睡吗?”
陆温神气昂然:“分,必须分,分到你不犯错为止。”
谢行湛略有些颓丧:“听云栖的。”
二人携手,回了队伍。
队伍继续向西进发,只是连日瀑雨,多数马车陷入泥泞,行走缓慢。
入琅琊郡时,已是两日后的亥时三刻。
天色乌沉,淮安郡主车马停至官驿,琅琊郡知府刘连殷,连忙携众人前来拜见。
盛飞鸾多日冷宿,早已疲惫不堪,闭门不出。
刘连殷吃了个闭门羹,又来请秦无疏。
秦无疏也知再拒,有些不合时宜,遂与几位副将,入了这场为他们接风洗尘的宴席。
宴席定在琅琊郡最大的酒楼,名唤钟离坊,若只听名字,倒以为是间诗社,却不知是个专供达官显贵享乐的地方。
钟离坊位于琅琊郡城东,寻常人家可是入不得的,菜品要比别家贵不说,菜色也是千奇百怪。
因位置偏西,连北弥的小食,例如糖酥葫芦,油炸蕉果等,俱在其厨列。
陆温连食几日馍饼,秦无疏有心带她同去,她也不扭捏,又扮了男装,跟随秦无疏,一同入了钟离坊。
子时三刻,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钟离坊一楼大堂富丽堂皇,弹琴奏曲,雅乐频频。
他们一行人入了二楼,秦无疏同刘连殷等琅琊郡官员小酌了几杯,而陆温埋头进食,一语不发。
几番推杯换盏后,刘连殷兴致大起:“长夜寥寥,你我空酌也是无趣,不如唤几个胡姬来,为大人助助兴。”
秦无疏正欲要拒,羽林卫指挥使方如晦,已醉的云雾缭绕,混沌不清,舌头打了结,却也要高声道一句:
“好!”
刘连殷拍了拍手。
房间内霎时入了几个腰肢柔软,身披金玉轻纱的美貌胡姬,艳丽张扬。
露出纤细的腰肢和细嫩的足踝,风情万种,热辣奔放,围在他们旁侧翩翩起舞。
陆温扮的是男装,又比旁人长得更为引人注目些,引得貌美胡姬争相前来敬酒,她到底是禁不住人这般献媚,只能躬身拱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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