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拱了拱手,礼数周全:“见过夫人,方才见夫人挑马时,面泛忧虑,眉头频蹙,可是品类繁多,难以选定?”
盛飞鸾抬眸,见那青年不过双十年岁,一袭淡青衣袍,风姿如玉,端方雅正。
若只是往来商旅,风尘仆仆,疲态尽显,断不该有这般气质舒然的优雅。
她不由心底暗赞,语气又缓了几分:“请公子赐教。”
那青年淡淡点了点头,指着一匹体质结实,体驱深长,四肢却极为粗短的黑色宛马:
“这匹马,是北狄所产,自幼长于宽阔草地,是以疾奔最佳,琅琊郡多山,山路多坎坷,此马寸步难行。”
盛飞鸾微微一笑:“受教。”
他的目光环视一圈,又指着另一匹体格轻小,皮薄毛顺,胸窄腹浅的银白小马,道:
“此马名为哈勃马,在西语中,是沙漠的意思,约是北弥所产,奔跑速度极快,若是出了琅琊郡,倒是可用。”
几句言语下来,可见青年见多识广,眼力不凡。
周遭多是过路行商,对马匹虽有研究,却不比青年透彻,马厩外迅速围起来人,人群攒动,熙熙攘攘。
那外头有旅人存心刁难:“这位公子,你既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到底什么马,才好走琅琊郡的山路?”
男子打量了一圈马厩中的种类,最后坦然向那最深处一指:
“此马。”
众人抬眸望去,见是一匹体格颇小,瘦瘦恹恹的一匹黑马,外间有人嗤笑一声:
“这马病怏怏的,体格又小,才叫店主塞在了最后头,何况这马前蹄高扬,可见野性难驯。”
“那外头都是山路,你就不怕,这马儿行了一半,将人颠下马背?”
杨重龄拱了拱手,神态谦逊:“拙见罢了,诸位各有喜好,还请自便。”
盛飞鸾停在那瘦小黑马前,掏出一锭金子:
“店家,就要这匹。”
那马厩的主人打量着盛飞鸾的衣饰,见她身上衣饰虽简,却也是用的极好的料子裁制而成,一看便是值些价钱的。
便以为是大户人家的夫人,面露难色:
“夫人,咱这是小本生意,这匹马,最多值五两银子,可您手里的金子……我怕是,我怕是找不开,还请您换了零钱再来。”
盛飞鸾怔了怔。
她往日在西屏郡,买过最便宜的玉钗朱环,都是能工巧匠亲制,便是最低,也要一锭金。
明安公主府向来不计她的用度,金银似流水一样往外送。
怎会知道,出了西屏郡,只是小小一锭金子,却叫店主抹不开零钱?
那青年使了个眼色,身后随从立即从包袱中取出几锭银两:
“这位夫人的马钱,我们公子替她付了。”
盛飞鸾并非贪小之人,接过店主缰绳,拿出金锭递于那青年随从:
“多谢公子,只是怎好叫公子亏了去。”
那青年观她一袭绯裙,样式虽简,却有迫人清贵之气,帷帽轻掩,却也掩不住那纱帘后的明眸皓齿,天人颜色。
又见她举止落落大方,毫不漏怯,更是心生好感,怎愿收取银钱,错过这大好结交之机。
他将金锭收下,又从袖袍中摸出几数银锭,十分恭敬的递还给了盛飞鸾:
“如此,便是各不相欠。”
盛飞鸾一喜:“多谢公子。”
“在下姓杨,也是西屏郡人士,家中行六,夫人可唤我杨六郎,不知夫人名讳?”
“我姓陆,夫家姓宋,同是西屏郡人士。”
她此次二嫁,得家中千叮万嘱,万不可漏其真实身份,无论艰险,都务必只以陆女之身行走。
既是替了陆温,她又是三哥哥的王妃,称夫家为宋姓,也能省去许多麻烦。
毕竟,宋是国姓。
一言出,那青年眼神果真由赞转敬,连连拱手作揖。
“原来是宋夫人,失敬,失敬。”
她将银锭揣进包袱内,正欲翻身上马,不料那马儿果真是个暴烈的性子。
即便店主已为它套上马鞍,盛飞鸾一近了马儿的身,便前蹄高高扬起,嘶鸣阵阵,扬起一地尘灰。
那店家为难道:“宋夫人若是想换一匹,也是使得的。”
却见盛飞鸾眉眼含笑,轻抚躁动烈马,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那马儿果真一改先前野性,温驯帖服。
盛飞鸾将包裹斜垮马鞍钩玄,翻身上马,傲然清绝:
“再烈的马,我也驯得。”
一语毕,她挥鞭,顺着长街,扬尘狂奔而去。
她虽只是闺阁女儿,却也是明安公主府的嫡次女,长姐早夭,母亲将所有心里都倾注于她,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去西郊的跑马场,打几场马球,跑几场马,有何难?
她做得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也做得驰骋江湖的飒爽侠客。
杨六郎定定站在马厩前,视线随之盛飞鸾的身影,逐渐融入月色,直到消失。
星斗稀,钟鼓歇,晓莺残月。
盛飞鸾知道,自己失踪的消息,不足两个时辰,就会被值宿的奴婢发现。
宫人房中,少了一件奴婢的衣服。
消息一旦传到了琅琊郡官衙,城门一定会遭封锁,意欲将她捉拿回去。
是以,她等不到翌日天明。
她骑着矮马,以青纱曼帘掩了形貌,似一条悄无声息的水中游鱼,漏夜出了城。
然而,除却包裹中的金银,她一无所有。
不知路途迢迢,不知东西南北,待她出了城门,却原地一站,怔住了。
她识不得路。
她这十八岁的年华,皆是高床软枕,锦衣玉食,数十奴仆侍奉左右。
从未想过,自己曾有一日,会落得个孤身一人,奔走山河万里的境地。
她红唇一咬,不敢再耽搁,上了马背,狠狠一鞭过去,马儿吃痛,马蹄轻扬,朝着千里之外奔去。
夜风袭袭,她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时辰。
她只知道,天光初开,照亮了身后一片荒野茫茫,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幽幽绿野。
她只能靠日光辨别方向。
她入西北,是一路向西。
那么,她回西屏郡,要一路向东。
日出而东,日落向西。
她一路向东疾驰,过了午时,日头逐渐酷烈起来。
往日车马之中,宫人奴婢,一定会为她备上一盏冰饮,四角放置莲纹宽鼎,鼎中放有冰块消暑。
而今,地面烫如灼火,哪怕是马儿也难以消受,奔了不过数里,便连连嘶鸣。
酷暑炎日,不适宜再奔途。
她勒停缰绳,寻了一处村落,敲响了一户人家。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用黑色布巾缠了满头的老人,额深沟壑,皱纹纵横,漏出的发丝满是银白。
指节粗大,指甲泥中深黑,想是日夜耕种的农人。
盛飞鸾虽自持身份高贵,下颌微抬,却也礼数周全,声色缓和:
“老人家,这是什么村子?”
那老人见来人并非山中流匪,只是个柔弱的女儿家,原本深蹙眉目,略微伸展开来:
“这里是鹧鸪村,姑娘从哪里来?”
盛飞鸾道:“从琅琊郡来,要去往西屏郡,老人家可识得前路?”
老人急咳数声,待止了咳,才眉头微蹙:
“姑娘,只有你一人行路吗?”
“怎么?”
“再往东走,就要入鹧鸪林了,密林地势奇险,犬牙交错,山匪流民常常化作客商游旅,截路求财,姑娘……你一人独行,太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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