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北弥横兵,却不出兵,有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十分简单。
北弥对于南凉的渗透,已经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或许南凉人意识不到,但北弥暗谍,无处不在。
南凉的四大名将,海纳百川秦子升,高义薄云陆叔敖,仁民爱物戚无涯,高山景行陆云涿。
如今,南凉四大名将,已死了三个,现在,只余一个驻守东海的靖安将军秦子升,也已年过不惑,多年杀伐,叫他病痛满身,再无余力支撑蓬洲水师。
而裕丰帝,偏偏是个重文抑武的皇帝,战乱年间,尚可待武将宽容平和。
而和平年间,他只会忧心兵权旁落,政权难安。
此时距离蓬洲水师,将东海的浪人,驱逐出海,不过两年。
他就将秦子升的独子,接进了西屏郡,成了太子伴读,还接替裴琉,成了禁军都指挥使。
虽表面上看,是一桩值得秦家感恩戴德的泼天荣耀,可但凡秦子升有任何异动,秦无疏,只会是他致命的软肋。
南凉四大名将,打了一辈子的仗,守了一辈子的黎明百姓,流了一辈子的血,短短三年内,却是两死一疯,唯一一个,还被送入中都,挟作了质子。
这就是淮溪杨氏一族,重文抑武的主要因素,他们排斥武官,也排斥自己的族人从武。
以致于,南凉朝廷,择武将戍边,一直青黄不接,想来想去,勉强只派得了长清侯,暂领西北大将军一职。
苏宛日夜兼程,赶到了琅琊郡,便是为了亲自接昭和郡主入北。
苏宛是十日后到的琅琊郡,只简单做了些休整,便入了安王府,递了国书,求见安王与昭和郡主。
因忧心刺杀之事层出不穷,安王向陛下快马加鞭,递了折子入中都,言道:既与郡主同路,与之同行,便宜加深使团防卫。
约莫一刻钟后,仆人将苏宛引入王府迎客前厅,上首一男子神清骨俊,俊美轩昂,风采可谓瑰玮无双。
右首一女子白雪琼貌,唇如点绛,娉婷袅袅,清丽独绝,犹胜仙子。
露华清朗,残暑蝉催,清风习习。
苏宛入内,并不屈膝,身姿如松,皎如玉树,只扬声道:
“北弥使臣苏宛,拜见安王殿下,拜见昭和郡主。”
羽林、锦衣二卫高立两侧,见他不跪,一冷面武将怒目圆睁,冷声叱道:
“小小灵台刺史,见了安王,还不跪下?”
苏宛朗声道:“苏某虽只是一介四品文臣,却是北弥之臣,殿下虽尊贵无双,却是南凉之臣,苏某焉能拜你南凉之臣?”
方如晦冷声道:“狂妄!即便如此,我南凉昭和郡主,为你北弥皇妃,你既为北弥之臣,合该一拜我朝郡主!”
苏宛拱了拱手,躬了躬身子,浅浅施作一礼:
“郡主一未入北,二未受圣上册立为妃的诏书,三未经册妃礼之仪,苏宛身为北弥子民,不敢有辱国体,若拜,只待郡主大婚后拜。”
宋兰亭冷笑一声,道:“北弥与我南凉签署十年不战之盟誓,如今尚不足三年,便撕毁盟约,忘恩负义,横兵边野,强索官女,如此,算不算有辱国体?”
苏宛昂首挺胸,朗声又道:“殿下此言差矣,若我北弥不顾盟约,南凉如今西北屯兵不足九万,而我北弥兵强马壮,三十万铁蹄陈兵天门关,要踏平西北,不过一步之距,缘何迟不发兵?”
“既未发兵,谈何撕毁盟约?”
宋兰亭斜斜睨了苏宛一眼:“未曾发兵?今春三月,你北弥掳掠我三名百姓,可曾交还?”
苏宛闻言,收敛笑颜,敛眉正色:“年关时节,你南凉将士,劫掠我北弥数十商旅,将其财物哄抢一空,扒光了丢进天爻谷,可给过我北弥一个交代?”
宋兰亭笑了笑:“首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北弥商旅受掳,是我南凉将士所为,万一,是你们财物分配不均,只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斗呢?”
苏宛道:“殿下这话好生没道理,若是内斗,何须被扒光了,丢进那风雪连天的苦寒之地!”
宋兰亭唇边似有若无的浮起一笑:“这就要问你们自己了。”
苏宛不慌不忙,不怒不恼,也道:“殿下所说那三位百姓,自愿入我北弥之籍,如今已算作我北弥百姓,自然无须交还。”
宋兰亭唇角含笑,眉头轻挑: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使臣,贵国陛下不思将那兴风作浪的北弥人,绑了送来赔罪,却唤了你来,所为何事?”
苏宛答:“一则,是迎南凉郡主归北,二则,是为助鹧鸪林匪患一案,水落石出,若查出,真为北弥臣子作祟,我北弥朝廷,定按国法论处。”
“放肆!”宋兰亭闻言,眉头高竖,眼神冷如冰霜,“我南凉的案子,还轮不到你来查!”
苏宛欠了欠身,面色泰然如常,温言细语:
“南凉使臣前来问责之时,言之鹧鸪林匪首,是我北弥指使,那么敢问殿下,那匪首,可曾说过主谋是谁?名讳为何?官职几品?素日,又是如何与他联系?”
这番话一出,听得宋兰亭连连蹙眉,沉吟不语。
鹧鸪林生事那几日,他落于崖底,喝了几日的露水,晒了几日的月亮,次日,陆温拷问颜夕,亦无成效。
一则,对方极为谨慎,从未以书信相交,便也留不下墨迹比对。
二则,那人神出鬼没,只有他主动现身,从未留下何处接头等只言片语。
三则,对方只两次来访,都是以青铜獠牙面具相对,不留名讳,不留信息。
首次,那人向匪首将那萧清屿状告云洲八大族,以及四郡三百州官一事,将其告之,承诺时机已到,百姓冤屈,受掳掠的孩子们,终可重见天日了。
再次来,只留了刺杀密令,便迤迤然而去了。
只有将事情闹大了,闹到无法承担,无法收场的地步,甚至他国介入,才有诉尽冤屈的这一日。
可见,那人虽是个北弥人,却深入南凉为臣,且一定居于高位。
否则,孩童失踪,事关南凉顶层权贵,消息隐秘,又怎是一个身在远方的北弥人,能探听到的。
陆温适时开口,唇角噙着一丝讥笑:
“所以,与山匪密谋,刺杀我的贼人,无论是南是北,总是有的,何况,若真是由北弥人一手策划,我入了北,岂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回郡主。”苏宛微微一笑,“圣上派我来迎郡主与侯爷入北,一是感念叔敖将军救治七十万灵台百姓的恩情,二是不忍两国百姓再受战火纷扰,三是知道郡主此番受了委屈,特叫臣一路亲迎,务必保证郡主的安全。”
他提出叔敖将军的救命之恩,便是告诉她,此行并非北弥皇室所谋,小皇帝为报答陆家恩情,必定会善待陆氏兄妹。
再借此,宣扬北弥圣上,心怀天下,怜悯百姓的仁善之名。
话以至此,她红唇微张,正欲开口。
却听宋兰亭冷冷出声:“南凉国务,不劳外臣插手,来人,送客。”
侍从出列,振臂立于前:“大人请。”
陆温站起身,面含微笑,许是暮色微微,夕光映面,竟无端生出寂寥秋落之感:
“我送一送大人。”
日头渐薄,黄昏渐暮,溶溶流金,依稀可闻秋蝉之声。
二人一前一后,行于月下,王府阔大雄伟,乃至庭院长廊,犹如银河之桥,深不见底。
陆温行于前,步履轻巧,裙摆摇曳,随之她踏入廊桥,拾级而上。
那溶炎夕光,荡漾盈于她月白纱裙之上,竟宛如霓裳为衣的仙子,行走于残阳溶金,烟霞云梦之上。
陆温早已察觉身后目光灼灼,没有转身,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微弯,问:
“苏大人,贵国国主,与我南凉陛下,比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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