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从疏离,到接受,再到沉沦,用了整整五年。
可是,太晚了。
她自小身子孱弱,性格又温吞,为太子纳了许多侧妃进来,亦是给她召了冤家。
她性子温吞,不喜生事,若遇挑衅,也是避则罢了,侧妃便觉她性子软弱,捧来绝嗣之汤。
她恨,可她无能为力。
她宁愿他像普天之下,所有男人一样,沉溺美色,流连花丛,也不愿意,他宁愿背负龙阳之好的谣言,也要坚守忠贞,绝不背叛她。
将自己的爱人,推给其他女人,该是何等之痛。
她羽睫颤颤,泪水如珠滚落。
宋溪舟摇了摇头,眸光却极温柔:
“不用了,涟儿,我已经厌倦了用他人的幸福,来换取东宫的权势,只要我还存在,就一定会伤害别人,包括你。”
他要怎么说呢,说,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荣耀,尊贵,他却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自从裕丰二十年,他一直敬爱的母后,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父亲,坚信阴谋统治一切。
而他的母亲,坚信威慑统治一切,她利用灵泉宫,排除异己,威吓朝臣,只是为了给自己铺路。
“不,不是……”杨涟紧紧抓住宋溪舟的衣袖,仰着头,哀哀恳求着。
“只要殿下休了我,另立她人为妃……殿下……求求您……求求您……”
“涟儿,以后,要记得用早膳。”
戚太后在时,青灯古佛,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之礼,裕丰帝又十几年未曾立继后。
他宠着她,她就愈发疲懒,定要睡个昏天暗地才起,常常忘了用早膳。
他语毕,微微一笑,轻轻挣脱了杨涟的手。
转身,再次望向那片无垠碧空,在众人惊声呼喊中,毫不犹豫地跨过层层云雾。
他飘然而坠,在空中划过一道狠绝的弧线,最终化作一只翩翩飞舞的云蝶,投入邗江,被碧波卷入深深洋流。
诸臣伏跪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们哭的不是仁爱友善,玉洁松贞的太子,而是,哭自己的命,哭自己的运。
杨涟怔怔望着手中的素色飘带,展开双臂,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风中只留下短短一句话,一句充满眷念,解脱的一句话。
“殿下,我来陪你了。”
太子投江,太子妃殉情。
裕丰帝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玉阳宫,太子寝殿,裕丰帝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殿中屏退了所有人,空寂大殿,落针可闻。
皇后不再遮面,换上华贵的衣衫,一番梳洗过后,缓缓步入玉阳殿。
裕丰帝猛然睁眼,立即站起,快步走到皇后面前,举起手掌,恶狠狠一耳光落了下去:
“贱妇,都是你,逼死了朕的皇儿。”
皇后任由那道狠辣的耳光,落于她的面颊,她拭去唇边殷红血液,冷冷一笑:
“陛下,太子已立二十余年,如何处理的朝政,陛下都是亲眼看见了的,你称赞过他,玉洁松贞,舟儿是你最得意的儿子,可你做了什么?”
裕丰帝本欲再打,闻听此言,右手顿在空中。
“你让宋兰亭那个异族庶子,住进了凤鸾宫,你让他与舟儿,一同在玉阳殿通读帝王策。”
“你让他十岁就封了亲王,十三岁就独立出宫立了府,十五岁就入朝听了政,十七岁就掌了锦衣羽林二卫。”
“现下,百官十之有六,是受他扶持。”
“禁军是他的人,羽林卫、锦衣卫、乃至虎贲卫,都为他所控。”
“皇儿才是你的嫡长子,可你的权利,你的兵马,却是一直在向那个庶子让渡!”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两虎相争,这样你的位置才够安稳。”
“你是怕,是怕太子的势力越来越广,朝臣都逐渐偏向了他,你就会失去你得之不易的权利,所以,你要扶持一个卑贱的庶子。”
“我们若不做些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个庶子上位,将我的皇儿,将我杨氏一族,诛杀得一干二净吗?”
“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自救。”
像是被人戳中心事,裕丰帝面色青白交加,怒斥:
“你还要朕如何偏私舟儿?天爻谷,红莲狱,一桩一件,朕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皇后微微一笑,“灵泉宫,是陛下一手所建,先帝一死,灵泉宫替陛下暗杀了多少兄弟,多少朝臣,陛下难道,都忘了么?”
“现今,灵泉宫为陛下敛财也好,取童子灵肉入药也好,不也是为了陛下身体康健么?”
“难道,陛下不曾食过灵肉?不曾拿着银子挥霍过,逍遥过?”
“况且,舟儿对这些恶毒阴私,一概不知,陛下怎说是为舟儿掩饰?”
“毒妇。”裕丰帝怒极,掐住皇后的脖子,“朕是天子,高高在上的天子。”
她面色涨得青紫,呼吸困难至极,却仍要拼死说上一句:“是舟儿,替陛下担了恶名!”
那日,裕丰帝大手一挥,三百朝臣,八百百姓,血雨腥风,鲜血洒满了英灵祭奠之所。
祭塔之下,哀鸿遍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曾经那位政治清明的君主,如今,因病痛,因年迈,因体衰,因偏执,因对权利的渴望。
将南凉子民,推向无尽深渊。
龙椅上,他身影孤寂,面容苍白如纸,指尖仍淌着血,那是自己的元妻之血。
二十年的恩爱夫妻,二十年的伉俪情深,终究走到了两看相厌,你死我活的地步。
“陛下,是外通寮的急报!”
内官跌跌撞撞闯入,手中紧握着一卷染血的绢帛,声音是难以掩饰的颤抖。
裕丰帝的目光缓缓移向那急报,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念。”
“昭和郡主与归远侯,一入天门关,即遭北弥铁索扣押,而后,北弥二十万铁骑已破关而入,直指苏凌。”
“长清侯率军死守,无奈敌众我寡,不过七日,徐将军血洒疆场,壮烈殉国……”
内官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静默无声,空灵大殿,顿时陷入死寂。
舅舅早已陈词于他,长清侯性子刚烈,若遇人攻,只会莽撞出兵,不适宜戍守西郡。
可南凉四将,陨落有三,武将青黄不接,余下都是些从未上过战场的青年小将,他该如何,能如何?
裕丰帝的手紧紧握住龙椅的扶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恨与愧色,却仍强撑着威严:
“你却看清了,归远侯入北,是遭扣押入狱?”
“回陛下,据外通寮所言,归远侯与昭和郡主所居牢狱,是灵台府的一处水牢,支着木架与铁索,收押至今,二人皆已奄奄一息。”
内官低垂着头,声若细蚊。
裕丰帝闭上眼,重重倒坐回龙椅之上。
他曾以为,北弥人索要陆衍,是因陆家早与北弥有私,为护其周全,才以横兵边野为迫,强索陆氏兄妹而去。
原来,北弥人,是怕以陆衍之智,陆衍之勇,若南北再起战火,杀回苏凌郡,又会如两年前那般,轻松化解这场兵戈。
北弥,只是使了一出小小的离间计,他却蠢笨如猪,将人送去了敌国。
都是造化。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没有?”
“回陛下,已经在路上了。”
“还有几日到?”
“约莫三十日。”
“传令夜宴司,靖安将军之子秦无疏,为三品骁骑将军,领汝阳淮溪两郡兵马,加之虎贲,虎鹤二卫,驰援祁州,速去,不必回中都了。”
内官领命退去。
玉阳殿内,只剩下裕丰帝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望着窗外苍茫夜空,心中五味杂陈。
强敌窥视,他却一直主张安内,将矛头对准南凉朝廷的包藏祸心的边塞守将。
是不是,正因如此,才落了北弥人的陷阱呢?
血腥难洗,他下令拆除祭塔,迦蓝祭塔崩塌那日,天色阴沉,仿佛苍穹亦三百朝臣,八百百姓无辜殒命于此为之动容。
风如拔山怒,雨如诀河倾。
崩塌之屑,尘埃浮浮,风中似乎还回响着百姓的哀嚎,邗江水仍旧是红茫茫的一片。
世人皆好奇祭塔拆除之缘由,却无人知晓,缘由若知,又要成茫茫冤魂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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