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黄昏时又下过一场雨,雨势虽小,泥地湿滑。
陆温抱着裹了尸骨的包裹,一出了庭院,因难以视物,踩入泥泞,被一块石头绊的一个踉跄,又摔了一跤。
她捏着湿漉漉,脏兮兮的袍角,心头涌上绝望,她的肩身止不住的颤抖着,在泥地里哽咽。
那妇人追出来,牵起她的手,将她扶起来:“姑娘,你……等明日的雨停了,再走吧。”
陆温双眼通红:“多谢阿姐,来日,我会报答阿姐的……我……我有银子的,只是……只是现在没有……”
那妇人摇了摇头,握着她的手:“只是住一两日,我怎会收你的银子。”
陆温眉眼低垂:“还不知道,阿姐叫什么名字?”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柔和光芒:“我是山间人,又是女子,只有个好养活的贱名儿,大伙儿都叫我虎子。”
陆温涩然道:“阿姐可以唤我阿云。”
她又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衫,只是那衣衫约莫是麻布所织,略有粗糙,她那左臂受过伤。
虽也及时包扎了,经麻衣反复摩擦,伤处竟又疼痛难耐。
她往日,虽沦落淤泥,却也不曾缺过吃穿。
向来非浮光织锦不穿,非天青烟罗不披,质地细腻,手感光滑,竟也养出一身刁钻的坏毛病来了。
她叹了叹,在庭院中寻了寻,问道:“姐姐家中有凌霄、青黛、白芷、钩藤、连翘、白芨、苍术的味道,想必是药农?”
虎子虽只是村野妇人,却生了一副好眉眼,好脾气,见陆温见识不凡,进退有度,心中喜爱,神情更是温和:
“我夫家姓周,正是以采药为生。”
难怪,她今日借宿于此,不曾见过妇人的郎君,想必是药农多半昼出夜归,还未归家吧。
陆温道:“据此二十里处,不知东西,山谷岩石下,有一株延龄草,明日,阿姐在前引路,我去摘给阿姐。”
虎子眉头微蹙:“阿云说的可是玉山崖壁上的那株?”
陆温一愣,颇为惊讶:“玉山?此处是玉山?”
“此地为玉山,隶属于灵台府,宝瓶口,伏龙村。”
“是玉山,不是……邙山?”
“阿云,难道你是从邙山过来的吗?”虎子讶然,“邙山与玉山虽是同一片山脉,可往来崖壁十分陡峭,那片山脉向来没人敢走的。”
陆温倒吸一口凉气:“阿姐,现下是几月几?”
她答:“元月初六了。”
陆温过于震惊,呆呆的望着虎子,默然不语。
世人只知,茫茫邙山,崖壁陡峭,连绵千里,无数旅人,都被埋葬在了那高耸入云的峭壁之中。
却不知,征服那险恶山势的,只需要一片自然形成的幽邃洞窟。
因山脉下的茫茫沃野,水势上升,又因地势之故,缓缓流入澜江,将她冲入因地裂之故,地势稍低的玉山脚下。
而她在幽邃洞穴中摸黑前行,竟也整整十日了。
陆温的心猛地一颤,这条深邃千里的蜿蜒洞窟,都有谁知道?
若天爻谷水势尽去,可有人能寻得邙山的入口?
若寻得入口,南凉将士暗兵入内,悄无声息的入了灵台府的地界儿,岂不叫北弥后院起火?
旋即,她又问:“听说,宝瓶口,曾有一次地裂之变?”
虎子点点头,语气怅然万分:“也是那一次,我的两个儿子,那一日啊,我和孩子他爹,在玉山山腰挖了一根野参,野参难得,我和他爹就去了灵台府西市。”
“夜深了,参没卖出去,便一直未归家,两个孩子那么乖,安安静静的,雨一直下,还打着雷,也不害怕,结果……结果……”
她捂着脸,哽咽着说:“我和他爹到家时,看见两个孩子的血,从地缝中涌了出来,血泊越来越大,房子也塌了一半儿……”
陆温叹了口气,:“都怪我,不该提这事的,阿姐莫哭。”
她正哭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面庞粗粝,可见多日风霜。
“怎么还没做饭?”
虎子面色为难:“当家的,家里,哪儿还有米呀?”
烛火微拂,映亮陆温雪白的面庞,以及那双盈盈似春水的眼睛。
男人看的怔了,问:“这是哪家的娘子?”
虎子答:“她在山中不慎迷路了,眼睛还看不见,我看她可怜,就带回家了。”
男人冷哼一声:“咱们家不比那些医馆,药材铺子,又不是什么发财人家,你今儿捡个人回来,明儿再捡个人回来,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陆温羞臊得满脸通红:“对不起……来日……来日……”
虎子黑着脸打断了他:“没有米,不是还有两块山药豆吗?我给你煨在火上了,自己去拿吧!”
男人又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日,等雨停了。”
男人凑得陆温近了些,一双眼睛色眯眯的:“模样倒是好,今儿个要住,今儿个总得留下点什么。”
陆温气极反笑,按住腰间软剑,正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那虎子却一把扑了过来,拦在陆温身前:
“当家的,你今天要是动她,我就跟你拼命。”
“滚,臭娘们。”
男子与女娘的力气终究差了一大截,虎子被重重推到在地,被那男人一脚踹了过去。
他嘴里骂骂咧咧,用词犹为粗俗:“三年了,连个鸟都下蛋了,老子的儿子呢?你这不下蛋的老母鸡,还有脸哭?”
虎子挨了一脚,五脏痛极,蜷缩在侧哀哀嚎哭起来:
“我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我那三个女儿,大姑娘因为你爹说不要丫头,刚生下来,我还一眼都没瞧见,就被你爹活埋在了村口!”
“我的大姑娘,死的时候,离我才一里的路呀,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脸上泪痕点点,声嘶力竭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的二姑娘,才九岁啊,才九岁!就被你嫁去隔壁瞎了眼的老太监那儿去,才三年啊,被折磨出一身的病!”
“后来,你娘又说,三姑娘和她犯冲,最后二钱银子,卖给墓葬做童子彩俑,她还那么小,那么瘦,那么小的瓶口,她怎么钻得进去啊?”
为母则刚,似是将多年恨意通通纾泄,她抱住他的腿,狠狠咬了上去。
那男人气极,冷冷啐了她一口,又是一脚,重重踢了过去。
“臭娘们,老子日日在外头拼着命的采药,养你这个吃闲饭的,你还委屈上了。”
谁知,陆温冷冷出剑,刀刃银亮,横于男人脚前,险些削去他的脚趾。
哪怕她再如何按捺自己的怒意,仍旧眸色锐而冷冽:“家事,我本不该管,可你若再动她,我今日,必取你性命。”
他又惊又悚,只觉后背冷汗沉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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