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致听得陆温呼唤,连骆驼也不喂了,快步冲了过来,身后是谢行湛的侍从。
陆温被他的侍从,轻而易举的拎了起来,扔在岸边。
寒凉刺骨的冰河之水,却逐渐覆盖住谢行湛的全身。
“姑娘,您还好吧。”
林玉致扑过来,想为她披上厚绒大氅,陆温浑身颤颤,推开林玉致的手。
她分明什么力气都没有,也什么都看不见,却仍旧死死的抓住谢行湛的手。
从落了冰河开始,到被他的侍从救上来,一直没有放,一直不肯放。
几乎不用思考,她就知道,这个一直蹲在她身边,陪着她,看着她的人是谁。
反正她瞎了,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看,所以这些日子,他与她,总是形影不离的。
而她落入冰河的那一瞬,往昔的记忆,如同一场梦,纷纷挤入她的脑海。
一个倔强的白衣少年,在漫天大雪里,在极寒的冰河之上,抱着一只长长的木棍,敲击着冰层。
她觉得好奇,观察了他许久,才看见冰层底下,是一只被快要死掉的鱼儿,鱼嘴一翕一张着,像是在向他求救。
他长得极漂亮,但是不喜欢笑,嘴唇一直紧紧的抿着,一副很严肃的模样。
明明只是个十二三岁,半大不小的孩子,却比任何人都老练,她突然就很想欺负他。
于是,她开始嘲笑他,说他笨,但人已经很诚实的,拿起一只木棍儿,想加入这个救鱼儿的小小队伍。
时光又是一转。
是她八岁时,祁州阴雨连绵,父亲又出征了,母亲也随外祖父一道,驻守在雁门关,阿兄也入了军营去历练。
整个家中,只剩了她一人。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出家门,有个可怜的大哥哥,像是饿极了,一直跟着她的马车跑。
青石板下积了许多雨水,泥泞将他的苍白的面颊,溅得污脏一片。
她怕他会冷,就将自己的氅衣递给阿蔷,说,他一定是饿了。
那些零星的记忆,终于,一点点,一寸寸的,如同绚丽的火花一样,在自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个沉默寡言的面容,那个冷峻至极,不苟言笑的面容,却无论何时,对着她,都是极温柔的。
此时此刻,终于,全部重叠在了一起。
她对着他,嚎啕大哭,哪怕手指已经被冰凉的河水,冻得毫无知觉:
“谢昭雪,你起来。”
“你会凫水,你还想骗我。”
他摇了摇头。
他的伤一直没有好,自己为自己治伤时也不如何用心,加之他前几日,几乎用了半条命与她欢爱。
若是说,十五岁那年,是他的人生之中,最健壮的那一年。
那么,二十二岁的这一整年,他几乎随时在受伤,随时在流血,无穷无尽的伤痛,已经将他这幅本就孱弱的身子,击败了。
他会凫水,也不想死……他还有未尽的事宜,没有做完……
可他……没有力气了。
“我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恨我?”
他笑了笑,撑起最后一丝力气,问她。
而后,一滴湿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因雪地天寒,只是转眼间,就凝结成了冰,落入她的手背。
他力竭,手指如游鱼一样滑了下去,整个人软绵绵的,沉入冰河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一刻,她不觉得开心,不觉得快乐,并无一丝一毫,大仇得报的快乐……
反而,只有一种隐秘的痛。
他的侍从,约莫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恨恨的咬着牙,跳入冰河之中,朝他游了过去,托着他的身体。
用尽全部力气,将他带到岸边。
诸人在岸边接应,轻轻将人一拉,就将两人拉出了水面,那少年浑身淋漓,背起早已昏厥的先生,快步入了营帐。
陆温也呛了水,在岸边剧烈的咳嗽着。
那侍从走前,冷冷留下一句:“陆姑娘,若不是先生,您以为,以裕丰帝的狠辣,你和陆衍,能活么?”
他的话,如雷霆振振,震耳欲聋。
她猛地睁眼,紧紧攥住那名少年的衣袍: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语气漠然:“陆家之罪,罪在将来。”
“你父明知他的朋友,那高高在上的皇六子,是那么狠辣,那么不择手段。”
“以西屏郡四十万百姓做注,投毒邗江,他怕投毒之事,被陆家广而告之,这才,千方百计的,要灭了你们陆家啊。”
“北弥的十万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孩子,怎么就,报复不得呢?”
陆温浑身一震。
他又道:“先生与震北王做的这桩交易,并非少主谋划,从来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为自己的孙儿赴死,你却将所有的过错,都怪到先生身上,公平么?”
“你还要……伤他多少次?”
“直到,他死了,你才甘心么?”
陆温瘫软在地,茫然无措,泪流满面。
他昏迷了几日,雪鸮将信送了出去,她在祁州的商号,调来商船,以供她们渡河。
她将人安置在商船上层,柔软的衾被掖的紧实,四角都添置了炭炉,舱房内温暖如春。
他仰躺着,呼吸极其微弱,好在,沉沉睡了几日,那道近乎恐怖的伤势,恢复了些。
那少年随侍,便是玉山之中,将他捡了回去,为他包扎的乡间猎户,名唤温翎,得了他于医道一途的指点,奉他为师。
她一入内,便受他驱赶。
“你还来做什么,先生醒着的时候,百般哀求你,你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现在先生快死了,你还来做什么。”
陆温心痛如绞,死死的抿着唇:“我……来……是为了,向他讨一样东西。”
温翎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仰着头,眸中泪光点点,恳求道:
“春日已经到了,我知道,陆姑娘您来,是为了要他的命。”
“可我想,先生救了您那么多回,您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也该被焐热了。”
“比起两个人都痛苦,陆姑娘,我只想求您,等上了岸,您与先生,便一刀两断,再也别见面了。”
“放过先生,也是,放过您自己。”
陆温很茫然,自然知道他所说之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她很困惑,于是问:“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
“先生不愿说,我便替先生说,我与先生,相识不过五十余日,却幸而拜他为师,有了立足的本事,所以,姑娘想要先生的命,就连我的命,一起拿去。”
“至于我为何……知道那么多,等姑娘的眼睛好了,烦请姑娘,自己去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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