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亭做的那个灯笼，是用素白的纸张糊的灯笼，而现在门口挂的这一排灯笼，都是用绛红的喜纸糊的。

哪怕天已经亮了，里头还散发着朦胧细碎的光晕。

二人对视了一眼，往楚氏破落的宅子里寻去。

宅子里久无人居，杂草丛生，那一老一少两仆应是在梦中，院落安静极了。

越往里走，便越荒芜。

直到二人来了最深处的庭院，倒是眼前一亮。

院落里开了大一片一大片浓艳绚烂的花圃，因春来夏至，繁花似锦，花瓣飘坠似雨，剔透露水滴洒花茎，颇有些世外桃源之感。

还记得少年说，他的爷爷，是六公子院子里的花匠。

这个院落里的花儿，开的如此繁盛，应是有人时时打理。

那么，这个院子，必定就是楚灵时的院落。

院子不大，几乎被花草树木遮盖满了。

黄泥土坯墙下，还栽种着一大片的紫藤萝，花儿开的正盛，紫色爬满整片围墙。

又延伸出了木头棚架，从空中低低的垂着，像一片淡紫色的瀑布。

另一面的围墙上，则栽种了一片常春藤，绿油油的一片，攀援于土墙上，一紫一绿，细密交织。

紫藤萝瀑布下，还有个藤蔓扎起来的秋千，里头坐了个人，一袭大红嫁衣。

嫁衣的款式极繁琐，裙摆处，还绣着交颈鸳鸯。

缀金染玉，华贵万分。

她逆着淡淡的曦光，背对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踮着脚，荡着秋千，嘴里哼着轻快的歌儿，曲调柔靡。

不必想，便知她是谁。

陆温出声轻唤：“苏岫玉。”

她停住秋千，没有回头，反而是这样问了一句：

“他还活着吗？”

陆温怔了怔，她的招文袋内，有一个白瓷瓮，里头装的，正是楚灵时的骨灰。

且，她来此，正是为了交付他的遗骨，送抵他的遗书。

陆温却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苏岫玉回过头，循声望来，双眸空洞得像清晨的浓雾。

眸底化不开的，是浓郁的死志。

她手中这道与妻书，像是催命的符咒。

她忽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

苏岫玉继续道：“阿远说，你们是来送信的。”

阿远便是那个十来岁的少年。

楚府枯竭凋敝至此，他年纪尚轻，又一人照管祖父，想必日子过的艰难。

应是受了苏三姑娘的接济，才会在此，日复一日的等待主人的归来。

陆温垂眸，默然半晌，才缓缓道了一句是。

这是逝者的遗愿，亦是生者的执念。

她能闭口不言，却不能忤逆她之所求。

苏岫玉轻声道：“我目不能视，还请姑娘，代为诵读。”

云雾沉沉，日光拂照，她面容秀美，笑盈盈的。

将秋千的弧度，荡到了极致。

陆温微微颔首，展开纸张，语声清亮，腔调清越，面容却是沉重而肃穆的。

“吾妻阿玉，见字如晤。”

“吾作此书，尚为人哉。”

“汝观此书，吾已成鬼。”

“吾提笔泪流，欲搁笔时，又恐卿卿不知吾之不舍，遂忍悲提笔。”

“吾爱汝之心，神佛知，高堂知，唯卿卿一人不知。”

“然，吾今化作阴间一鬼，甚感初时未婚，反误卿卿余生。”

“吾身死魂消，卿卿可悲否？”

“卿卿若悲，吾心不忍，宁汝无悲无痛，吾安息也！”

“吾诚愿与汝相守余生，共白发，同生死。”

“可叹今日事势，北弥猖獗，竟开坝引洪，洪流横流，泛滥于天爻深谷。”

“烨烨震电，山冢崒崩，坏屋墙，压人畜，死伤无数。”

“吾虽逃之，白骨似沙沙似雪，古来白骨无人收，三百同袍埋骨青山。”

“死节之君，当魂归故乡！”

“吾欲敛其尸骸，重返深谷，可叹百川沸腾，山崩石裂，再遇险境。”

“三百袍泽入土为安，吾虽死，无憾。”

“吾之卿卿，饭否？”

“吾之卿卿，安否？”

“吾之卿卿，泣涕涟涟，吾黄泉之下，当窃笑予汝。”

“然月有盈缺，吾埋骨泥消，终要与汝诀别。”

“从今以往，乃与卿绝，勿复相思。”

“唯愿卿卿再生欢喜。”

“楚灵时，绝笔。”

她念罢，将白瓷瓮递给苏岫玉，里面是何物，她已心知肚明。

她勾了勾唇，轻声道：“谢谢你，姑娘。”

“自他离去，寄回的书信简短，两三言便已诉尽。”

“此次，字字句句，铺陈满纸，我心欢喜。”

“心之所系，唯有随他而去，方……得圆满。”

花圃内鲜艳明亮的花儿，她看不见了。

香气却扑满了整个院落，她轻轻嗅了嗅，自由自在的扬起了双手。

秋千已荡至最高，苏岫玉的双手，却脱离了藤蔓。

刹那间，她的身体犹如一只飘飘然而坠的落叶。

陆温见此情状，立即冲上前去，以自身为垫，将她高高托起。

然而，高空而坠，她接住她的那一刻，力道却独压她一人之身，犹如千斤压顶，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陆温双眼早已泪迹斑驳，朦胧一片，受此一击，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而她阖目前，最后一个想法，便是。

那日，悬崖之上，他便是如此，撑住了她吗？

苏岫玉虽只情伤，仍从唇边溢出汩汩鲜血，仰躺在地，缓缓闭目。

阿远告诉她，有人来送信时，她已经知道结果了，她绞尽脑汁，从淮南侯府逃出来。

是坚信他……没有死。

若他死了，还有什么理由呢……

没有了。

事发突然，几乎只在一瞬，宋兰亭一回头，便看见陆温重重倒地，口吐鲜血。

他目眦欲裂，急忙朝陆温奔去，将人打横抱起，急声唤着。

“云栖，云栖！”

他每行一步，她身上便留下一道蜿蜒血迹。

他恨极了，恨自己对医理一道一窍不通，不比谢昭雪，能就地为她把脉，为她诊伤。

他步子一顿，突然将她原地放下，一手按在她的心口，将内力有序渡入，护住她的心脉。

而后，见她面色稍稍平和了些，再次拦腰将她抱起，随着风声呼啸，迅速跃入枝头，如闪如电，朝军营而去。

汝阳城外，三大营之苍隼营。

“她如何了？”

宋兰亭眉头长蹙，坐在陆温榻前，盯了一日一夜。

随行军医是从太医院中抽调的院正，算得上是南凉远近闻名的神医。

替她把了脉象，眉头蹙了又蹙，拧了又拧，思绪翻飞。

他忖了忖，斟酌了一番后道：“万幸只是外伤，好在姑娘身子结实，体内又无内伤，本该昨日就醒了……”

“只是姑娘心思颇重，忧思太过，加之频频梦魇，挥之不去，以致于……”

“以致于什么？”

“以致于……”军医顿了顿，只晓得一件事，若今儿个，他治不好这位姑娘，只怕他的命，也要交代在此了。

“以致于，姑娘自己……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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