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睡在雕花大床上,身上盖着两床锦被,依然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只细看会现面色的肤色少了几分之前的暗色。
但依旧瘦得可怕。
穆清走到床边,手伸进被中寻到长公主枯瘦的手掌,握住慢慢跪了下去。
“娘,长生来看你了。”穆清低声轻轻,看着长公主沉静婉约的睡容,眼角溢出湿润,“娘……”
又唤了一句便哽咽,喉咙酸涩难言。
千言万语想说,可一句都说不出来。
即便盖着两层锦被,长公主的体温依然不高,握在掌心的手不但枯瘦,就连温度也只些许。
穆清只觉心痛无比。
身后传来脚步声,知晓是穆东恒,穆清并未回,低下头,将额头隔着锦被轻轻贴住长公主的手,眼角湿意也随之掩盖,穆清不愿让穆东恒看见自己流泪。
“娘,你听见我说话么?长生很想娘,长生也有很多话想同娘说……娘……”穆清低低呢喃,“扈嬷嬷不在了,娘一定要好好的……”
穆东恒走到穆清身边,眼神露出几分冷然:“你同你娘说这个作甚?”
穆清徐徐抬,看向穆东恒:“即便我不说,等娘醒了,你难道能变一个扈嬷嬷给娘?”
穆清的语气很是平静。
穆东恒被噎得无话可说,缄默半晌:“此事我自会同你娘交待,你无需多言。你赶了一夜的路,去歇歇吧。”
穆清定定看着穆东恒。
一个站着,一个跪在床前。
穆东恒分明占据位置优势,却在穆清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几分狼狈的转开了视线。
穆清看出来了。
穆东恒心虚了。
穆清心中毫无快意,一瞬间涌上的却是满满悲凉。
无论穆东恒有多少悔意,也换不回他的扈嬷嬷。
穆清缓慢起身,替长公主将锦被掖好,朝外间行去,走到门口,穆清低声:“你说对了,我真的很恨你。穆将军,你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心里真的能安宁吗?”
穆东恒面色顿时阴霾,冷冷望着穆清,看了床上了长公主一眼,却还是忍住没说话。
穆清的脚步声远去,穆东恒垂眸站了会儿,才提步朝床前行去,取代了穆清早前的位置,没有跪着,却是坐在窗畔,低头看了看锦被,将右手伸进了被中,长公主的手掌肌肤上还留有穆清的体温,触摸上去感觉温暖鲜活许多。
穆东恒缓缓收拢五指,将那只小小的皮包骨般的手掌握在掌心:“茹香,我把长生接来了。你不是最疼长生么?那便快醒吧,你若不醒,我和长生都不好过。以前对不住你的,我穆东恒用下辈子来偿还……茹香……醒醒吧。”
空旷的屋中,穆东恒低声沉沉。
穆东恒说完一霎不霎地盯着长公主的面容,长公主面容沉静,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穆东恒凝视良久,眼底终于露出失望之色,下一刻,低低而笑:“我以为你在怪我,所以不肯醒。可长生来了你也不醒,你是还想睡吧?茹香,你没有怪我,没生我的气,对么?你只是累了,还想多睡一会儿,对不对?”
外间响起轻轻叩门声。
穆东恒扭头看了眼,不慌不忙地替长公主掖好被子,望着长公主的睡容,神情温柔道了句:“你继续歇息,我出去看看。”
穆东恒行到门口。
管家躬身道:“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召将军入宫。”
穆东恒垂了下眼帘:“去回话,我换身衣服就去。”
管家领命而去。
穆东恒走出院子,一名黑甲军将领行了出来朝穆东恒行礼。
“小心守卫,莫让人进去打搅公主歇息。”穆东恒淡淡吩咐道,顿了下,又加一句,“若是长生来,让他进去。”
黑甲军将领利落一颔,接着隐没到暗处。
今日休沐,宫中显得清冷。
隆武帝在御书房接见穆东恒。
隆武帝正在案前批阅奏折,于公公在一旁伺候笔墨。
见得穆东恒进来,于公公瞄了一眼,猫着腰退出去,将门阖上。
隆武帝依然不紧不慢地批阅,穆东恒站在御书房中,半垂眼帘默不作声,待笔下的这本奏折批完,隆武帝又审阅了一遍,才将奏折合拢,放在一旁批阅好的一叠高高的奏折之上。
隆武帝右手边是已经批阅好的奏折,已经有半臂来高,而左手侧还有两摞未曾批阅的奏折。
听见朱笔搁回笔架的声响,穆东恒抬看了眼,视线在几摞奏折上落了落,眼底现出一抹担忧。
此时才辰时中,按批好的奏折数量,隆武帝至少起了快两个时辰了。
穆东恒的目光同隆武帝的视线一碰,很快便垂下,按武将礼节,单膝落跪,行了一个极有气势的觐见礼:“臣穆东恒见过陛下!”
隆武帝久久未语。
御书房中放置了火盆,极为温暖,盏茶时分后,穆东恒额上沁出细密汗湿,却是不敢移动分毫。
“秋官,我们识得多少年了?”
不知过了多久,隆武帝的语声平静响起,淡然的语气,不辨喜怒。
听得那声“秋官”,穆东恒的身形颤了颤:“回陛下,臣第一次见陛下是在三十一年前。”
“唔,记性不错。”隆武帝缓慢点了下头,“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
穆东恒没有敢出声。
“你不敢说吧?其实无妨,朕不惧过往。”隆武帝眸中滑过一丝追忆,语声缓缓,“那一年,皇弟满周岁,宫里大肆庆贺,父皇立了皇弟做太子,还大赦天下。我心里很害怕,怕父皇和母后有了皇帝就不再疼我,听见宫里的热闹,我心里不舒坦,一个人躲在御花园。你跟着穆家人来宫里,也一个人偷偷去了御花园。我那时躲在角落里哭,你见着我本来想偷偷离开却被我现。我唤你过来,问你是谁,你说你叫秋官。那年我十一,你十五……一转眼,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隆武帝没有将细节回忆下去,最后只这般几分唏嘘了一句。
穆东恒露出几分怔然恍惚:“是啊,臣……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