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恩带着皇城司禁卫直奔房州,借皇帝之命将一壶牵机药以药剂的名义赐给赵廷美,冷眼看赵廷美饮下。
赵廷美一见那药汁颜色气味,便知是断肠毒药牵机药。他认得它,皆因他曾亲手将药汁倒出,奉至南唐末代国君李煜手中。
那是太平兴国三年,他的兄长赵炅,决定以悄无声息的杀戮中止李煜在自己统治下的都城里伤春悲秋,这些哀婉悱恻的情绪以优美词作的形式和不可思议的速度流传出去,每每引发遗老遗少的悲叹,缅怀他们心中不灭的故国。怨怼之声暗潮涌动,阴风一般掠过宫城,风去往的方向显然与皇帝此时的愿景相悖——太平兴国。
赵炅将牵机药交给赵廷美,暗示他去完成这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赵廷美惊愕,甚至感到了一脉难言的痛苦。他与居于汴京的李煜素有往来,他们吟诗填词,焚香点茶,趣尚一同,李煜于他亦师亦友,他仰慕这位高贵的才子,就如碧潭仰望晴空,青草依恋春风。
但,他也知道他与李煜的交往在兄长的眼中无处遁形,在兄长决定铲除李煜的时候,他需要以刽子手的身份割裂与国朝政敌的联系。
纵然经过千番挣扎,他终究以一盏牵机药掩埋了他与晴空春风的友谊。
宿命呀,宿命。他怆然叹息,不顾刘娥的阻拦,将手中毒药饮尽。很快,他感觉到了当年李煜的痛苦,腹中剧痛,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手足忽拳忽曲,仰俯之间身体弯曲,头渐渐朝足尖靠近。
这诡异残酷的情景看得中途杀出、持剑相救的蒙面青年一愣,也令他疏于防范,胸口被与他作战的皇城司亲从官砍了一刀。
那亲从官举刀向前,正欲再度砍向蒙面青年,刘娥站起,扬声呼道:“住手!误伤贵人的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亲从官动作一滞,疑惑地转顾刘娥。
刘娥肃然注视他,一指那青年,道:“他的衣裳裁自织绫务所供的绫罗,身上有上等沉檀的香味,又敢于孤身与你等对抗,若非贵胄,岂会如此?”
亲从官打量那青年,亦认可刘娥的提示,遂试探地看王继恩,等待指示。
刘娥继续向亲从官说话,目光却瞥往王继恩,一字字道:“你若伤他,异日若有人追究,你难逃罪责。”
王继恩一哂,十分礼貌地朝刘娥欠身,以请示的口吻道:“那我们请这位公子摘下面巾,亮出身份如何?”
那青年闻声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王继恩面色一沉,竖起手掌决然向下挥,命令众禁卫道:“拿下!”
众禁卫蜂拥而上,围攻蒙面青年。青年勉力振作,提剑准备再次应战,无奈受伤不轻,两手乏力,还未抬起剑锋,此前那亲从官一弯雪刃已架在他颈上。
亲从官正欲进一步控制住青年,门外陡然飞来一箭,落在他刀刃上,刀“当啷”坠地。
室内众人皆朝箭来之处望去。
赵元佐提着一弦弓箭,出现在门边,青衫磊落的身后是半城风雨和数十名王府侍从。
心头似有千钧重担由此放下,刘娥低呼一声“楚王”,适才冷硬的神情退去,她目有泪意,这声呼唤也隐带哭音。
赵元佐柔软的目光拂向她,似宽慰似安抚,然而这温柔转瞬即逝,他恢复了冷肃神情,缓步走到王继恩面前,默然直视着那指挥禁卫的宦官行首。
王继恩祭出如在宫中一般无懈可击的笑容,躬身施礼:“老奴给楚王请安。”
赵元佐冷面看他,并不应答。他身后的侍卫已随之入内,各自拔剑,化解众禁卫对蒙面青年及赵廷美亲眷的攻势。
从李清瞳处得知赵廷美将被赐药的消息,赵元佐立即转身出宫,集结了自己王府中的侍卫,迅速往房州赶去。其间先后经历李清瞳、监视楚王府的亲从官及汴京城门守卫的阻止,他决然不理,一径冲出城去。亦没有想过去恳求父亲收回成命,他见王继恩已然出发,明白时间已不容许他以正常的方式为四叔争取父亲的饶恕,他除了亲赴房州相救,别无他法。
他记得他转身时李清瞳在他背后的一声冷喝:“你要懂得取舍,眼下就是你该舍去的时候。”
“抱歉,我做不到。”这是他的回答。
他没有回头。
在赵元佐无言的迫视下,王继恩瞥瞥蜷缩倒地的赵廷美,低首退后。毕恭毕敬地退至门边,再度朝赵元佐施礼,才带着众皇城司禁卫离去。
目的已达到,他即可回宫复命。他并不想与楚王这潜在的储君对抗,至于赵元佐的行为是否属于抗旨,留待皇帝判断,他不愿牵扯其中。
刘娥注视着王继恩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雨卷起的茫茫尘雾中。然后左右四顾,发现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刘娥回到哭泣的张夫人身边,和她一起扶起赵廷美,让他倚靠在张夫人怀中。
赵元佐疾步走到赵廷美身边,单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连声唤“四叔”。
赵廷美已奄奄一息,勉力克制着身体的痉挛,虚弱地唤:“元佐……”
赵元佐看着叔父痛苦的模样,眼帘一低,两滴泪随之而坠,他悲伤地说:“对不起,四叔,我还是晚了一步。”
赵廷美脸上的肌肉因极端的痛苦而颤抖着,他却还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勉强挤出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惨:“你尽力了……我咎由自取……以后,还望,你对我的家人,多加照拂……”
赵元佐含泪握紧他的手:“四叔放心,我会尽我全力保全四婶和弟弟妹妹。”
赵廷美努力笑笑,头却越发沉重,全身缩至一团,恨不得手足相连。
张夫人惊叫起来,连呼刘娥,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
赵廷美用尽全力推开伸手欲扶自己的刘娥,将她推向赵元佐怀里。
“跟楚王,回去……”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赵元佐伸臂搂住将向后倒的刘娥,两人苍白着脸,茫然看着赵廷美在张夫人怀中挣扎,直至最后停止挣扎。
张夫人以手试试赵廷美的鼻息,旋即紧拥着他恸哭,哭声凄厉之极。其余家眷见状,也是悲声四起。
赵元佐放开刘娥,两人泫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下,并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
蒙面青年并未走远,此刻隐于空无一人的庭院中,侧身探视着堂中情形,见此情景,他默默转身,拉下蒙面的面巾,随之露出的是赵元侃黯然神伤的脸。
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刚才受伤的胸前。似觉血流稍止,他放下手来,顿了顿,又伸手进胸前领口,从中摸出一只被刀砍出缺口的银镯。
那正是客栈跑堂转交给他的刘娥的银镯,他置于怀中胸前,无意中银镯为他挡了一刀,令他不致受重创。
骤雨初歇,空气中充盈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冲淡了此间的血腥味。赵元侃仰首前望,但觉远山明灭,烟云萧疏,目中有微茫闪烁,亦不知那落于双眼水雾之上的是暮霭,抑或是月光。
赵元侃将银镯放回怀中,一手捂住胸前伤口,一手提剑,踏着满庭落叶离去。庭院外白杨树下系着他的坐骑,他跃马扬鞭,越过足下寂寥山河,重返他终将回归的九重城阙。
次日张夫人即送赵元佐出门,嘱他尽快回京,早些回去向官家请罪,以免官家龙颜大怒,后果不堪设想。亦不忘按赵廷美遗愿,命刘娥随赵元佐回去。
二人临行前,张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刘娥。刘娥打开一看,发现是当初为楚国夫人设计的那套“掬水月在手”的头面。
张夫人道:“这首饰原本来自你的巧思,如今,我赠与你们,就当作我给你们的贺礼吧。”
刘娥立即推辞:“这礼物太贵重,我万万不能收。”
张夫人坚持将锦盒塞到刘娥书中:“别的不收,这个一定要收下。我听龚师傅说,这头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见……此物与你们有缘,将来这些首饰你戴着,比留在我这未亡人身边强。 ”
刘娥征询地看看赵元佐,赵元佐朝她点了点头:“既是四婶的心意,你恭敬不如从命。”
刘娥遂收下,再三谢过张夫人。
两人拜别张夫人。赵元佐扶刘娥上马车,亲自驾车,离开涪陵县公宅。众侍卫骑马,随他回京。
张夫人神色郁郁地目送他们远去,双手合什,默默祝他们一世平安。
出城之后疾行半日,遇见一处河草丰美,众侍卫建议赵元佐稍留片刻,容他们在河边饮马。赵元佐同意,见河岸附近有一山丘,便独自一人信步登上,立于山丘之巅,回望房州。
天边残阳如血,四野俱静,偶有一羽孤雁飞向落木萧萧的寒林。
赵元佐默然伫立半晌,取下腰悬的埙,对着远处风烟沉寂的房州,开始吹奏。
刘娥悄悄走到他身后较远处,凝神倾听,辨出那悲戚曲调,正是赵廷美唱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元佐一曲奏罢,刘娥才靠近他,轻声唤:“大王……”
赵元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这曲声惊扰你了么?”
刘娥叹道:“没有,这曲子很好听,只是凄凉悲切了些,让人听得想落泪。”
赵元佐朝她转过身来,稍作解释:“这是首挽歌,名为《薤露》。我天水赵氏的子弟,若有人不幸早逝,亲族都会为他们唱这支歌。”
刘娥道:“所以……大王这是为秦王吹奏的?”
赵元佐颔首:“我小时候,四叔教我这支歌,笑着嘱咐我,若他有一天战死沙场,我要为他唱这歌。”他垂目抚向手中的埙,“没想到最后,他竟是牺牲在名利的沙场上……”
赵元佐把埙举至唇边,又开始吹奏《薤露》,曲调有如呜咽。
刘娥凝视元佐含泪的眼,听着越来越凄恻的曲声,终于出声打断元佐:“大王,刘娥有一不情之请……”
赵元佐停止吹奏,静待她说话。
刘娥道:“请大王把这埙送给我,以后别再吹奏这曲子了。”
赵元佐不解地问:“为何?”
刘娥想起赵廷美丧子之状,轻声劝赵元佐道:“哀悼亲人理所当然,但是逝者已矣,悲伤之后,生者应该往前看,继续走好足下的路。这曲子虽动人心魄,但太过凄婉,反复吹奏,易使人沉湎于悲哀之中,长此以往,损人心志,还是少吹奏为好。”
赵元佐未作答,但在刘娥轻轻去接他手中的埙时,他没有拒绝,任她把埙取了去。
刘娥双手握埙,尽量将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朝元佐微笑:“回京之后,大王要振作起来,从容应对家国大事。我想,相较于吹埙,这才是秦王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
赵元佐只是恻然一笑,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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