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佐记忆中的二伯赵匡胤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这与他帝王的外表有些相悖。
武将出身的伯父身材魁伟,皮肤黝黑,不怒自威,宫廷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故事,描述了君主的雷霆之怒。例如,某日他在后苑赏牡丹,欲与一位他宠爱的宫嫔共享这和美春光,遂遣人传宣美人前来。美人推说疾病未愈,两次宣召均不至。赵匡胤亲自摘了一朵牡丹,前往美人居处,将牡丹簪在美人髻上。美人勉强受之,但待皇帝出门,便将牡丹摘下,掷于地上。
赵匡胤并未走远,思及美人,又转身折回,岂料正好看见这一幕。赵匡胤面上青红不定,旋即大怒:“我何等艰勤才得天下,岂可被一妇人蒙蔽心智,败坏基业!”言罢引佩刀斩断美人皓腕,扬长而去。
因此,元佐每次入宫,母亲都要叮嘱他言行谨慎,切勿激怒伯父。
然而元佐兄弟面对的伯父绝非传言中暴戾的君主,他一见子侄就开怀笑,甚至会把年幼者举到他肩头坐着,舐犊之状与寻常百姓无异。
元佐兄弟之中,最得伯父宠爱的是元侃。元侃从小便聪明伶俐,被伯父养在宫中。元侃与叔伯兄弟们嬉闹,常指挥他们排兵布阵,而自命为“元帅”,甚至要元佐和皇帝的幼子德芳都在游戏中听命于他。有一次,那时名为赵光义的赵炅看见,十分惶恐地代元侃向皇兄请罪,赵匡胤哈哈一笑,提起被他当拐杖用的玉柱斧,轻轻拍了拍元侃的臀部,口中却赞道:“好小子,有志气!”
与弟弟相较,元佐沉静得多,小小年纪便沉浸于书史弓弦之中,见了伯父及从兄弟,也言谈得体,进退合宜。
开宝九年冬十月,十二岁的赵元佐入宫看望弟弟元侃,元侃拉着他到皇帝寝殿万岁殿见伯父。赵匡胤从大殿御座上下来,笑而相迎。
赵元佐打量伯父身后刚换上的暂新的御座,目中满溢好奇之情。赵匡胤便一指御座:“来,你坐上去试试。”
元佐立即欠身推辞:“明君御座,侄儿岂敢僭越触碰。”
赵匡胤笑问:“何谓为明君暗君?”
元佐不假思索地答道:“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赵匡胤大为惊奇:“你读过《贞观政要》?”
他们的一问一答,正是《贞观政要》里记载的唐太宗与魏征的对话。
元佐道:“臣只是胡乱看过两页。”
赵匡胤笑着拍他的肩:“不错,不错。二伯夜间就寝之前,也爱读些史书。你这次在宫中多住几日,晚上来万岁殿,我们一起看看书,讲讲故事。”
元佐领命。
二人对谈之后一回首,发现元侃竟悄无声息地自己爬上御座,已然大喇喇地端坐着了。赵匡胤错愕,旋即靠近御座,俯身问元侃:“这天子,好做么?”
元侃手按御座两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老成地答道:“顺应天命罢了。”
赵匡胤捋须大笑。元侃则朝低首浅笑的元佐扬了扬眉,九岁孩童的明眸中闪烁着关于未来的一千种好奇。
元佐留在宫中,每夜前往万岁殿,与伯父谈论书史,然后各自安歇。伯父常夸赞他学识,又每每从历史中引一段故事,与他探讨。元佐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与父亲之间从未有过的经历。父亲奔波于宫城与开封府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那样的忙碌。
十月十九日这晚,元佐如约来到万岁殿,却被殿中内人告知,官家去太清阁观望天象,不在殿中,请元佐稍候片刻。元佐仰首观天,但见星斗明灿,月色清澄,俨然是晴空夜相。估计伯父很快会归来,元佐进入殿内,坐下静待伯父。
元佐于等待中不时侧首看天际,那一轮明月像是长了绒毛,渐趋模糊,开始融于夜空中。须臾,阴霾四起,天地陡变,一阵夜风袭入殿中,元佐觉察到那潮湿空气带来的刺骨凉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很快地,雪雹被北风席卷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落下,迅速在阶前积了茫茫一片。
元佐退到被幔帐隔出的燃炭的暖阁中继续等待,眼帘在温暖的火光中逐渐低垂,不知不觉地坠入梦乡。
元佐被禁中传来的更漏声惊醒,此时已三更。元佐掀开暖阁幔帐,从缝隙中看见殿中设有酒案,仅伯父与父亲于烛影中对酌,身旁并无人伺候,应是被他们屏退了。
元佐本欲现身请安,却发现此刻的伯父面含怒气,满面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元佐心中害怕,遂止步不前,依旧通过幔帐缝隙观看二人情形。
伯父拍案而起,拄着玉柱斧走到殿门阶前。父亲离席追随,衔笑向他作揖致歉。他口中说着请兄长恕罪的话,却笑容冷淡,目色冰凉,看上去并无诚意。
殿前积雪已数寸,两人的影子落在雪上,中间约有两尺的距离。父亲忽然朝伯父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听了父亲的话,伯父陡然暴怒,提起柱斧猛地戳雪,逼父亲远离他。在那沉闷的铲雪声间隙,元佐听见伯父对父亲怒喝:“好做!好做!”
父亲只是冷笑着避让,却并无告退的意思。伯父愈怒,举起柱斧就要砸向父亲。父亲抬手握住柱斧手柄,骤然将这武器夺去,另一手箍住了伯父的脖颈。
伯父年纪大了,旧伤复发,行动不便,所以需要玉柱斧支撑,此刻为父亲挟持,足下无力,呼吸困难亦不能发声,遂被父亲半扶半拖地带回烛影摇红的殿中。
两壁宫烛焰火摇曳,忽明忽暗,寂然无声。伯父节俭,万岁殿中只用青布幔,层层叠叠,夜间晦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水墨洇染的山峦。
宮烛跳跃的光影幻化成一只只妖冶的手,依次抚过父亲冷峻的脸。他目不斜视,挟持着伯父,一步步坚定地穿过青布幔中的墨色山涧,朝伯父御榻走去。
御榻所在处不在元佐视野之内,他不知道随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偶有些许挣扎声传来,元佐茫然听着,心中恐惧随夜色渐深,终于缩至一隅,闭上双目捂住了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从御榻处走出,来到门外,他仰首看看雪后初霁的夜空,掸掸衣袖,踏雪而去。
待父亲身影消失。赵元佐从暖阁中出来,步履轻缓、小心翼翼地走向帷幔低垂的御榻。
拨开榻前的青布幔,他看见伯父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在宮烛映照下,伯父面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潮红,然而五官并不狰狞,似在安然沉睡。
元佐轻唤一声“二伯”,并无人回应。他伸手触摸伯父的脸,发现已是一片冰凉。
元佐惶然后退,足下有物阻隔,令他步伐一滞。他低头一看,见正是伯父常用的玉柱斧。
元佐心下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他竭力抑制着哭声,狂奔着离开万岁殿。
禁漏五鼓,宫中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父亲据说“受遗诏”,于柩前即位,成为了如今的官家。
元佐带领着众弟弟,向御座上的父亲行礼如仪,从此将白雪,青幔,妖冶的烛影,戳雪的斧声,及那夜所有的记忆深锁于心间,从不愿忆及,更遑论向任何人提起。
“所以,那天的事,你看见了?”赵炅问面前的儿子,他的声音听起来飘渺而苍凉,令元佐想起那晚侵入万岁殿的夜风。
“我看见一些,但并未尽知。”赵元佐凄然笑笑,“正如我看见德昭自刎,德芳病逝,却不知他们之前经历过什么。”
“你认为,他们都是我杀的?”赵炅举目望着幔帐上摇曳的焰影,沉声再问。
赵元佐摇摇头,垂目道:“爹爹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元佐不敢妄断。只是希望爹爹明白,四叔多年来,教我以义方,元佐愚鲁,只知忠、孝、恭、俭,有负爹爹厚望,成为不了爹爹那样的人,请爹爹降罪,或贬为庶人,或流放斩杀,悉听尊便。如今惟望爹爹顾念与四叔兄弟情谊,勿连坐其亲眷家人,许他们一世平安。”
赵炅冷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念着你四叔和他的家人。”
赵元佐道:“四叔于我有顾复之恩,我于四叔有孺慕之情,若此时置身事外,不闻不问,是何人也?”
“顾复之恩,孺慕之情?”赵炅嘲讽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仰面大笑,直至眼角笑出泪来,然后他收敛所有驿动的表情,肃然直视赵元佐,扬声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教你忠孝恭俭的四叔给予你的,是何等顾复之恩!”
他疾步走到寝阁一侧加锁的立柜前,取来钥匙将锁打开,从中取出一个依旧上锁的匣子,开锁之后揭开盖子,握起里面的一卷文书,走回元佐面前,抛于地上:“你自己看吧。”
那是卢多逊的供词。
赵元佐拾起供词,匆匆扫视,面上如赵炅所料,迅速出现了紊乱的情绪。
“不可能!”赵元佐抬起头,一把将文书揉成一团,掷向黑暗的角落。他眉峰紧蹙,目含刃光拂向父亲,斩钉截铁地断言,“四叔不可能想杀我……你骗我!”
赵炅坦然与他对视:“这是你四叔最信任的人的供词,绝无虚妄之言。”
“你骗我!”赵元佐扬声重复,放弃跪姿站了起来,咄咄逼人地盯着父亲,走近两步,“这供词,是你伪造的。四叔视我如亲生子,绝不会有害我之心!”
“我伪造?”赵炅怒视儿子,双目尽赤,“这供词如果是我伪造的,我为何不在你四叔事败之日就给你看,也不公诸于众?为何我不经他人手,亲自将这供词严密收藏在寝阁之中,深恐泄露?”
赵元佐默然,垂着的两手双拳紧握,在等待父亲继续发声的间隙指甲几乎已嵌入掌心。
“因为我怕你知道,你视之若父的四叔,为了你不肯坐的染血的御座,早将你列入了杀戮的名单!”
赵炅没有再给儿子任何希望,冷酷地再次挑明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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