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山鸣,并不存在唯一的定义。不论是清晰可闻的噪声,还是渺远悠扬的旋律,不论尖锐还是低沉,不论是何等存在制造了它,不论它有无效用,又是何等效用——只要是从山上、或是山本身发出了某种能被认知的“鸣动”,那便可以被称为山鸣了。除此之外,什么谷鸣、渊鸣、地鸣,皆是如此。
就在这令人不适的动静持续没多久后,他们当真发觉山洞外有什么异响,并不是山鸣。梁丘慕琬竟第一个冲向洞口,寒觞随之一怔,也追上去,问萤见状立刻紧随其后。谢辙稍作犹豫,只对聆鹓说,你先莫出来,便追上那三人了。于是聆鹓在原地不知所措。
“听他说的,你便不要去凑热闹了。”
狐狸奶奶温吞地说,聆鹓便安定下来,只是不时地朝洞口张望。她又看向阴影中,依然无法窥探到那位年迈的狐妖的容貌。山鸣已经停止,那里仍显得安静,看不出有人,也不知有多少小兽藏匿其中。她有些担心地说:
“破解这样的结界,一定十分伤神吧?您的身体要紧么?”篳趣閣
“哈哈哈,大约是会折寿的。”她倒也不避讳,不逞强,有什么便说什么。
“这真的不要紧么?!”
“九牛一毛的事,不必在意。小丫头,你当我如今多大年岁了呢?”
聆鹓不好回答。因为在此刻,她似乎又听出了几分少女的音调来。
再看向洞口,苍白的天色似乎有些许变化。实际上改变的并非是天空本身的颜色,而是这一带的上空,仿佛有看不见的薄膜发生扭曲,亦或是透明的坚硬之物开始破碎——那是很难判定质感的东西。但毫无疑问的是,的确有结界存在,而且它已经脆弱到能为敏锐的人所认知到的程度。
时间已经迫近黄昏,天空开始微微泛黄。雪地上蔓延着奇怪的光斑,或许是阳光穿过结界的效果,亦或是结界内部的光。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现在岌岌可危。问萤有些莽撞地跑到空地上去,踏过那团血迹,几人也纷纷散开,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
最先崩塌的是问萤上方的结界。防线崩裂,一大团黑影从她的头顶上笼罩下来。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化出原形的寒觞冲过去将她撞到一边,中央隔着两道妖气,他与魉蛇死死对峙。他脚下的地面深深凹陷,雪层也向外扩散一圈。魉蛇已经很虚弱了,藏匿在结界中的时间不知流逝了多久,但对它来说一定不够休养生息。它“七寸”的伤口依然淌着血,而他们也都看得出它在为创伤带来的剧痛颤抖着。
不给它太多抵抗的机会,寒觞干脆一跃腾空,直接张口去撕扯它的伤口。魉蛇因外来的刺痛猛然起身挣扎起来,两个庞然大物又翻滚一团。所有人都慌了神,尽管他们都想上前帮些什么,可疯狂反抗的魉蛇绝不给谁机会。从伤口中挥洒出的血液雨点般溅到地上,它的身下泥泞不堪。这龙争虎斗般的场景,就连天狗也无从插手。
化作狐狸的寒觞整个吻部几乎都挤入了那人面的创口,它早已不具备任何人类的特征。他锋利的牙齿在其中拨弄,虽是血肉,但并不能感到温暖。终于,在柔软无温的构造中,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降魔杵了。他一口咬住那段金属,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拽了出来。伴随着一阵难以形容的滑腻声,紫金色的物件儿终于脱离了蛇妖的血肉之躯。
拉出降魔杵的瞬间,红得发黑的一大团血液被带出魉蛇的体内,连同肉的碎屑。夕阳的光辉下,肮脏的血完全脱离了法器,一点也不能污染它。杵身又散发出它独特的光华来,凭谁也无法玷污。这实在是血腥而华美的一幕,不论谁都会为之惊叹的。
尤其是为……那唐突出现在视野中的,抓住杵身的另一条手臂。
问萤傻站在那儿,谢辙也呆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慕琬也说不出半个字。着实是诡异的场景:一条比寒觞细瘦太多的手臂从两舌内部探出。五指勉强可见,手臂也仅有肉的纹理,并没有覆盖属于人类的皮肤。不如说,辨认这条手臂属于人类都要费不少工夫。寒觞咬住的是整段降魔杵两边最宽的部分,中央恰好有一些缝隙,让这小小的手有了可乘之机。
待寒觞翻身落地的一瞬,手臂之后完整的部分被带了出来——那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一个……女性的孩童!不同的是,它周身上下都没有覆盖人类的皮肤,也没有毛发,只是一团人形的血肉。它也没有头,或许是被破坏了。如同一只刚出生的羊羔,或是牛犊,看起来连站都站不稳,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学会“走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它没有头颅才无法正常行动。
这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不敢有所动作,甚至可以说,是忘了做出反应。再看向那巨大的蛇妖,它已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只剩一副皮囊,完全死去了。慕琬突然明白,这条蛇妖又实现了一次“蜕皮”。这次,属于小女孩的部分从蛇的身躯中脱出,但她也很清楚,这团人形的血肉绝对与弥音那过去的朋友没有半点关系——无关它是否披着人皮。
寒觞用力甩着头,它却死活不肯撒手。它纤细的腿跪在地上,被上半身牵动着来回在地面上摩擦,留下深深的血迹。寒觞又跃到空中去,但不论它怎样左右晃动,那血淋淋的“女孩”自始至终都不曾松手。它甚至控制了周身的力道,猛然伸出另一只手臂,狠狠刺向寒觞的眼睛。一阵剧痛袭来,寒觞松了口,发出凄惨的鸣声。那团血肉掉到雪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这之中还夹杂着清脆的声音。它的骨头一定断了。毕竟这个高度下,就连一个普通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
除了问萤跑向了自己的兄长,其他人都朝着那无头女孩的方向跑去了。它以十分怪异的方式重新站了起来,带着几许挣扎。它的腿似乎断了,但这并不影响它的行动,它就这样拖着断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洞口,降魔杵还被死死攥在手里。它对痛觉的感知似乎很是迟钝,也可能是复仇的情绪完全支配了它的身躯。
真是不可思议……谢辙暗想,它连头也没有了,又何来的视觉?嗅觉?大概是以其他方式来辨别方位的。即便没有脑袋来思考,它也十分清楚,害它成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正是洞里的“山神”。它发疯一般冲向那边,这吓坏了人们。
“呃——!”
杵的尖端深深刺入了慕琬右侧的锁骨。
太痛了,比想象中痛一百倍。但几乎是六道无常的本能,距洞口最近的她毫不犹豫地挡在那无头女孩的面前。硬要说是否后悔,她当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她知道若不这么做,便一定会后悔。
尽管她拼命攥着对方无肤的手腕,手掌被妖物的血染得猩红,可是疼痛让她不剩太多力气。慕琬的抵抗不能说是毫无意义的,至少她为其他人争取了时间。无头女孩挣脱她,拔出了武器,越过她向洞的深处跑去。赶来的谢辙正要检查她的伤势,她只顾叫喊:
“别管我!我死不了,先顾她们!”
很显然,“她们”是指里面的狐狸奶奶与聆鹓了。谢辙想,那残缺的琥珀还在她手里,这可能是她让自己不要耽误时间的原因。何况天狗赶到她身边,由于体型庞大也进不到洞里去,在外面倒能照顾她。远处的问萤也跑来了,一定是寒觞做出了与慕琬同样的发言。
那小怪物的血脚印十分凌乱,难以辨识。可它跑得真快,谢辙几乎要追不上它。冷色的狐火照在鲜红的躯体上,透露出一种不自然的光感来。而最前方,聆鹓竟勇敢地伸出双臂,挡在了狐狸奶奶与小动物们的面前。
绝不能让它伤害她们。
此念一出,谢辙抽出剑来,径直向前一丢。剑就像受到他的指示,直挺挺地迸射出去,飞快地贯穿了那无头怪物的身躯。这实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它离最后的阴影很近了,却踉跄几步,扑通一声,倒在了聆鹓面前。
她的脸色白得吓人。靠近了谢辙才发现,其实她周身都止不住地发抖。那团血肉扭曲地卧在她正前方,肢体几乎是折叠地堆在一起。唯独拿着降魔杵的手臂伸展开来,让那段冰冷的金属骨碌碌滚到了阴影边缘。
阴影中伸出一只覆着皮毛的、嶙峋的手。它将降魔杵拾起来,拉入黑暗之中。
“我曾在九天国生活了那样久……却从未亲手正儿八经地摸过这些法器呢。”
问萤赶到谢辙的身后。她伸出手,用狐火驱散了洞里最后的黑暗。于是,狐狸奶奶的真容就这样出现在谢辙面前。那一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强烈的震撼让他说不出半个字来。即便她的身边簇拥着那样多的动物们,他的视线却始终不知该放到何处。
她的确有着狐狸的特征,却维持着人形的模样,这看上去有些矛盾,像是强行披上狐狸皮的人。她究竟年迈还是年轻,谢辙无法辨识,他只知道若是有得选择,这副姿态也一定不是奶奶心甘情愿的。即便有动物们遮挡,他还是能看到奶奶的衣摆之下,有无数怪异的、细嫩的肉芽延伸出庞大的脉络。它像是木质的根系,又像是血管编织的网。每一条脉络都紧紧攀附在石头上,深深地渗透、扎根,与整座山体相连。
这就是……为绢云峰而生的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