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拦着你们……”她喃喃着,“总比死在现世之外的地方,连尸体也留不下好。”
“想来她是奉无庸蓝之命守在这里。”寒觞谨慎地说,“这就说明,入口一定在这里。”
陶逐怔怔地看着他们,目光在聆鹓的右手上好好审视了一番,看得她心里发毛。但她的脸上说不出有什么渴望或者愤怒的表情。她只是在这之后又扫视了所有人,随即看向身旁缺少一只手臂的兄长。她的脸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莫名憔悴。
“多亏了你们,他再也不完整了。”她不住地摇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真好啊,我好羡慕你们,羡慕得嫉妒。我嫉妒你们每一个人。你们都有家人,都为家人站在我的对面,家人们也都如此爱你们……我好羡慕,我真的好羡慕。”
她的语调堪称悲凉了。问萤不知为何在心中涌起一丝悲悯。她不敢想,若是自己误入歧途,是否也会为寒觞做到这一步呢?可陶逐说得对,他们如今已经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不论有什么悲切与惋惜都无济于事。何况,她说不定还盯着聆鹓的臂膀呢。
“看来不能浪费时间了。”
几人猛然回头,发现身后竟有人走来,来者正是凛天师。他一点儿脚步声都没有,气息也隐藏得很好,就连寒觞都没能察觉。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也不知陶逐会出现在这里,究竟在不在他的预料中。
“凛天师——”
“她在这里就是为了拖延我们。”凛天师直接对谢辙说,“我给你一些符咒,你随我在这周遭布下,一刻也不要耽误,降魔杵也要带着。百骸主在来的路上,很快就到。”
“可、可快是多快?这妖怪一定不是没有准备。”问萤焦虑地说,“只剩我和兄长怎么能护好聆鹓呢……”
“所以说,就到了我们出场的时候。”
又是新的声音,几人连忙望向另一个方向,极月君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后仍背着他那把无弦的琴。更让人在意的是,他身边倒是多了什么人站着。那人身高不如极月君,定不是百骸主了。可那里黑漆漆的,没人看得清。究竟是谁呢?
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凛天师对极月君点头:“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他立刻抓着谢辙的袖口离开,一点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令人有些惊讶的是,陶逐并未阻拦他们,或许她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但,她当真只和陶迹在这里等候么?
“叶姑娘过来,到这边。”
极月君温和地招着手,空荡荡的袖子一晃一晃。聆鹓赶忙跑过去,却在靠近的时候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呼。被拉远的谢辙立刻回头,却因为太暗什么都没能看见。
“如、如……”
寒觞一挥手,周遭的空气猛地燃起几团冷色的火焰。火光将这附近完全点亮了,可不论灯火与狐火的颜色是暖是冷,地面的沙子始终是不变的血红。
“如月君?!”
毫无疑问,站在极月君身边的正是绀香梅见·如月君。
“……真奇怪呐。”陶逐露出困惑的神色,“这家伙,不是被人在六道的夹缝里打得粉碎吗?即便拼尽全力回收她仅有的肉体,也不该能完全还原到这个地步。而且我听说就算拿普通人的骨灰和墓土也——可恶,真羡慕啊,到底怎么做到的?好羡慕……”
陶逐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正常了。但比起她,聆鹓当真更在意如月君是怎么恢复的。寒觞和问萤也靠过来,对如月君打着招呼。可是她并不回应,只是静静注视着前方,眼里映不出一点东西。她分明还穿着朴素又整洁的衣裳,一根麻花辫儿侧躺在前胸,绳结处还别着一朵鲜艳的红梅花。她却什么都听不见一样,对几人的问候毫无反应。
这样空茫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聆鹓忽然回头,视线与陶逐身边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交错。是了,如月君与现在的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是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
“这究竟是……”
“秘密还是过会儿揭晓吧?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极月君转过头对寒觞和问萤说,“两位狐狸小友,我近日身体欠佳,不能与你们并肩作战了。但我会利用琴声,支使如月君与你们一同战斗。聆鹓就与我退在后方,你们只需护我们周全,并牵制淫之恶使的行动。如何?”
“好、好的。”两人连连答应。
陶逐轻叹一声,摊开双手。忽然间,朱红的沙层下有什么东西在试探着向上伸展。伴随着唰唰的砂石流淌声,数根碧绿的枝条拔地而起,转眼便枝繁叶茂,生出美丽的花。在这般广袤的朱红下,衬得夹竹桃愈发妖艳,就像是从中汲取了新鲜的血。铺天盖地的幻象自眼前展开,无边无垠的荒漠转眼成了花海,令人晕眩。
沙粒仍在流动,在花枝的簇拥下,一个接一个赤身的偶人露出身来。这场面实在令人联想不到出水芙蓉的比喻,这更像是埋藏的尸体起死回生。它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几人靠近。
“该死,想来他们是把所有能调动的偶人都埋伏在这里了……”
“不要紧张。”极月君平和地说,“那些都是来不及进行加工的素体,甚至没能施加更多法术,它们就如路边的花儿,很轻易便能击溃。这样的工作交给问萤姑娘可以么?你与我专心对付那两个最麻烦的角色。”
“好——拜托你了,问萤。千万别让它们靠近两位。”
“呃、呃,嗯!”
寒觞斩钉截铁地说,问萤恍惚地点点头。她从那坚定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种信任,一种承认。过了这么久,兄长已经相信,她是可以被托付要任的、独当一面的大妖怪了。
狐火对它们没什么用,她便用冰晶的法术将它们打碎。果真如极月君所说,它们一旦被打碎就失去了战斗力,甚至不能像过去一样复原。看来沈夫人他们对于无庸蓝的打击的确沉重,这样一来,多少也给了她一些信心。
聆鹓在极月君身旁,注视着他弹琴的目光是如此震惊。这琴确乎是没有弦的,有的只是他以灵力凝聚的五条青白的线,散发着微弱的柔光。他的手——他竟是有手的,可那袖下分明是一双森森枯骨。聆鹓被吓到了,她真不知道已经腐朽的这双骨手是如何如此灵活地抚弄琴弦。极月君一面弹琴,一面笑着说:
“让叶姑娘见笑了。这袖下的手,算得上我一个小小的秘密。你可不要说出去呀?”
叶聆鹓连连点头,复而出神地望着这双神奇的“手”。这就是六道无常么?看来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世人所知的能耐与故事。而在他琴声的控制下,如月君一如生前那般骁勇善战。她的动作那么流畅,那么自然,与为陶逐所操纵的陶迹打得不相上下。
但陶逐本身实在是难缠的对手,寒觞觉得她比以前更不好对付。他无法再拔出腰间的那柄长剑,优势便只有远攻。可她所制造的花海幻境混淆了方向,他若用远火,很可能伤及幻象之后的友人。最好的方式是与她近距离格斗,可现在他却无法判断这妖怪身处何方。馥郁的香气扰乱了他的嗅觉,而在他自以为接近的时候一爪下去,却只拍散了鲜花的幻影。他想顺着极月君的琴声来确定方位,但陶逐有意针对他,附近花枝与沙子的相互摩擦声一直在扰乱他的听觉。
难缠的女人!
“哥!”问萤对寒觞喊道,“我这边已经没问题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唔……”
寒觞冷静下来调整姿态,眼睛在四处乱转,心中不断地思考着。他突然心生一计,转头对问萤这样说:
“你去与聆鹓和极月君站在一起,张开冰的结界,越厚越好。”
“什么……?好、好的。只需要他们么?”
问萤的意思是,如月君莫非在这庇护的范围之外?但寒觞让她只管去做。
“没问题的,极月君定能灵活处理。”
于是问萤照做了。她很快顺着琴声找到极月君,施法展开了半球形的冰层。结界的光泽十分剔透,却灵力富饶,牢不可破。寒觞立即施展火焰的法术,以他为圆心爆发出苍蓝的不知火,连鲜红的沙地也被映出玫紫的颜色。火焰抓住幻觉的边缘,一点点将这些虚假的幕布蚕食殆尽。陶逐慌了神,立刻控制陶迹回到自己身边来。
极月君会意了,谨慎地让如月君紧随其后。两具尸体无法施展有距离的法术,其交手方式自然只能是近身肉搏。寒觞放火便可能伤及无辜,包括陶迹,而陶逐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因此,极月君只要让如月君紧追不放便好了。
花海的幻境完全消失,火光也散尽了。陶逐一脚跺着沙子,怒气冲冲地说:
“太过分了,险些让我重要的兄长再落下伤来。真是下作!”
结界下的几人完好无损。极月君不给她废话的时间,又一拨撩琴弦,如月君一拳便要打到陶逐的脸上。她吓得抬手挡住了脸,却迟迟不见拳头落下来。
“……?”
如月君竟僵在原地,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可她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传入每个人耳畔的,是一种悠扬的、似笛似箫的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