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十月深秋,风一天比一天冷,雨一天比一天凉。即使他们是在向南方前进,无法阻挡的寒意仍日益加剧。南方本该是潮湿多雨的,但直到现在,他们尚未经历过一场属于秋天的雨。这有些不太寻常,毕竟他们已经距青璃泽很近了。他们本可以更早到这儿,但凛天师和百骸主尚未寻找到利用镜子碎片破解阴影的方法。几人只能尽可能地放慢脚步。
路上,他们偶尔能看到一些枯死的树木。这并不算常见。虽然它们的数量不算很多,却已足够引起人们的注意。原本碧绿的草坪出现斑驳的黄色,不知是不是染了什么病害。
他们经过一个村庄,人们没有太多招待的热情。最终愿意收留他们一晚的,只有一位孤寡的老妇人。他们还是承诺帮她清扫庭院,打理家务,才勉强换来栖身之地。
问萤帮妇人一起择菜,清洗衣裳,谢辙和寒觞则负责清理院内的杂物。那些东西很随意地堆砌在这里,看得出很多年都不曾打理。每一件家具和器物,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下则是干涸的霉斑。整理这些费了他们很大劲,有不少木制的部分已被白蚁蛀空,换了一窝又一窝,如今已经“虫去楼空”。缝隙间也有不少尘封的蛛网,灰扑扑的。
“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先把它们都卸下来吧。”
“也不知道这老太太怎么摞到一块儿的……就算都放下来,这院儿也摆不下啊。要不拆几个放外头?”
“让别人拿走了怎么办?”
“谁拿这些废品?也不知攒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没一件儿派得上用场的。”
“人类就是这样的。年龄越大,越不舍得将老物件扔掉。日积月累,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最多也只是帮她擦一把,把烂得不行的东西给她过目,能清理的就不要留下了。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身子也不好。”
“唷,这儿还有把柴刀呢。都锈成这样了,怪可惜的。看这刃上没什么豁口,丢的时候恐怕还很新呢。应当是被落在这儿,只是现在没法用了。对了,你那把剑擦了么?寻常刀剑不及风云斩,稍不留神就要落下锈迹了。”
“擦过了。这边儿没有想象中那样潮湿,似乎也不用擦得那么勤快。对了,你那把剑……问萤还曾抽出过么?以长剑的形态?”
“……暂时没有。但我想,她还是能做到的。只要她有战意,便能像先前那样召出长剑吧。凛天师会在汇合时带来降魔杵,可即便如此,我们能用的兵器还是不多。”
“也不能太依赖兵器。唉,希望到时候能有些好消息吧。”
他们终于收拾完东西,先一起吃了晚饭,再给老太太过目那些能用的、不能用的东西。因为天已经黑了,寒觞是用狐火点燃他们自己带来的提灯,用老太太的东西,人家可不乐意呢。收拾完一切都到深夜了。许是老妇人自己睡得也比平常晚,鼾声隔着脆弱的墙,让他们听得是一清二楚。不过三人都没有休息,而是聚在一起聊了起来。
“老妇人说,今年的收成不好。”问萤告诉他们,“稻田不储水,天上也不怎么下雨。从夏天开始便是如此。收割的时节,稻穗都十分干瘪,一块田收不了多少米来。交了税,便剩得更少。几年前还不是这样,但近两年来,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因为……不下雨吗?”谢辙问。
“可能也不是这样的原因。近年还有些虫害,但谁都没发现是什么虫。只是稻田表现出的症状像是虫害。树木花草也很容易生病,症状各不相同,却不知为什么。过去物资丰裕的时候,她说这儿的村民还是很热情好客的。现在吃喝都保证不了,谁有心思接待人呢。”
寒觞道:“原来如此。那他们可曾从别处请人调查,看看症结究竟出在哪里?是气候不对,水质变差,还是新的虫害病害?我本来还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妖怪作祟,不过我尚未察觉到妖物的气息,便暂时不做揣测了。”
“我不知有什么妖怪专程这样祸害田地。当然,有是有,但这种形式的我也从未见过。而且听这说法,可能从很早前就慢慢有些不对劲了。”
“也可能是很多不好的影响赶到一块儿了呢?”寒觞猜测。
“不是没可能。”
而就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几人突然听到了清晰的敲门声。老妇人倒是睡得很沉,呼噜声一刻也不曾停过。问萤站起身,准备去开门,寒觞却拦住了她,打算自己去。这样一个小小的村子,谁会在这种时候造访一位孤寡的老人呢?他们都有些紧张,不知是否将什么麻烦带到了这平静的地方。
似乎是普通人类的气息,但又不那么像。寒觞蹑手蹑脚靠近了门口,试探着询问来者的身份。没想到,屋外传来的竟是睦月君的声音。
寒觞猛打开门,背着月光的剪影竟然真的是睦月君本人。他仍戴着斗笠,拄着禅杖,另一手握着转经轮,一头过颚的短发看着清爽。当他跟着寒觞来到谢辙和问萤面前时,两人都站了起来,惊讶的表情写在脸上。
“真是许久不见!您怎么找到这儿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前来告知,还是……”
睦月君确乎许久不曾与他们联系。突然的造访令人倍感安心之后,却生出更多不安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三双眼睛就这样注视着他,而他只是平淡地笑。在这样的目光中,谢辙是带着心虚的。风云斩让人偷走这件事,他还没想好该如何交代。
“的确有日子不见了,但其实,也并未阔别太久。至少在过去,我与谢公子也有数年未见的时候。我知你们在前往殁影阁的路上,那里似乎出现了什么状况。和你们一起努力的,还有凛天师和百骸主等人。”
问萤着急地说:“您是来帮我们的么?”
睦月君却摇了摇头。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我无法阻止注定发生的事,更不能阻止去阻止这些事的你们。”
“您这话……就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
睦月君没有接话。短暂的沉默后,反而是谢辙先开口了。
“那个,关于剑……”
“嗯,我此行还有这件事要说。”就在谢辙说不下去的时候,睦月君恰到好处地补上这阵空白。他一刻也不停地摇动转经轮,平静地说了下去:“你不必自责。收集六道神兵,确实是朽月君的目的。只要他有这个打算,寻常人定是斗不过他。如今,他已达成目的。”
“可切血封喉不在他手上吧?”寒觞道,“就算在他那里,也没有什么用。”
“切血封喉,因为看守的疏忽,轻易让他纳入囊中了。我们也曾思考过,是否有些怠惰,应当将那一大块铁熔成数把普通的刀具。但仔细想后,还是觉得没有必要。既然切血封喉他一定要拿到,那么一块铁和数块铁,终归没有区别。他大约有自己的手段,只是方法我们并不知晓。我们初步推断,他会想要使用神兵打穿六道壁垒的力量。”
“那一定会天下大乱的!”谢辙脱口而出。
“也兴许不会。”睦月君说,“若真做到这一步,那位大人不会不管。”
“可管的时候,不已经晚了吗?”寒觞解释道,“若不像是处理十恶这样及早察觉,及早处理,待到酿成大祸之时,恐怕死伤已不计其数……”
“这是两回事。恶使是已经完成妖变的、身份得以确立的妖怪,而朽月君的目的尚未付出实施,我们不能因为看似有理的揣测就出手——这甚至不是完善的推论。况且,虽然他总做一些出格的事,但他终归是一位六道无常。”
问萤气愤地说道:“我倒是看那位大人从不管他呢!”
“或许你们很难理解,但我大约略知一二。我不能对你们说得清楚,说得明白。凭你们现在的经历,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如此一来,我只会放任你们执行自己的计划。也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明白此行的意义。”
“我们……只是想揭露殁影阁的阴谋。”谢辙老实地说,“不能再死更多人了。”
“你很坦诚。但所谓殁影阁的阴谋,不也是悬而未决之事吗?”
“您为何总在为这些恶人说好话?”问萤大为不解地说,“您说了这么多,实在是影响我们的士气呀。”
“因为前方只会更糟。”
“……”
又是一阵沉默。老妇人的鼾声是那样清晰,那样有规律。如此一来,这个夜便显得更加死寂。最终,还是谢辙打破了沉默。
“关于殁影阁的事,您知道多少?”
“越往前走,越是荒芜。许多地形与植被都发生了改变,到时候,你们大约很怀疑自己的所见。”
“青璃泽到底发生了什么?”
睦月君却站起身,不再回答。他准备离开了,却在临行之前说道:
“我无意阻止你们,但前路漫长而危险。这串砗磲,我暂时借给你们。望你们保重身体,不被外物侵扰,平安归来。”
睦月君的手放在桌上,再挪开,一串洁白的、带有金色丝线的手串被放在桌上。这的确是一件法器没错了,但他竟就这么拱手相赠,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这、这太贵重了,万一我们弄丢了什么办?它在您身上,比在我们身上有用得多。”
“六道无常有不死之躯。然而待我们活到了应有的年岁,虽然容貌不变,却每时每秒都在蚕食他人的生命。”
“……”
谢辙突然想到,这便是卯月君不愿继续下去的真正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