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自找的。”
朽月君的语气平静得出奇。但在这种平静下,一种难以名状的威慑感呼之欲出。他只一扬手,六把刀剑各自飞出去,拖出六道醒目的光轨。它们在路径上都砍过了数根白色的线,但也同怨蚀一样,并不能真正将线斩断,线又会轻易粘在一起。
刀剑深深刺入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看不见的外力让它们的刃深深没入石中。从朽月君身后,谢辙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臂上浮现出筋骨的轮廓,那样的手几乎扭曲到爪的程度,漆黑而锋利的指甲。大概是因为他使用了强大的妖力,以至于人类的形态发生了改变。
每一支插入石壁的刀剑都开始剧烈地抖动,整个空间内回荡着可怕的、隆隆的轰鸣声。地面随之震颤,谢辙站在平台边缘的地方,他脚下的石块一滑,险些跌下去。寒觞眼疾手快猛拉住他,两人心有余悸地后退了数步。以刀剑为中心的石壁因震动而逐渐开裂,裂纹逐渐扩散,尘土簌簌下落。
接着,朽月君忽然将手臂向后摆动,那些没入石中的刀剑在同一时刻被抽了出来。扩散的裂纹末梢彼此交接、碰撞,被切割成无数块的下层石块尽数脱落。它们塌陷下来,每一块都十分庞大,但都没有与丝线发生剐蹭,因为它们在更高远的地方。可就在巨岩要跌落深渊之时,下方突然爆发出熊熊烈火。妖冶的深红色恣意摆动,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多深的地方窜上来的。火舌的尖端由漆黑所勾勒,让人感到违反常识的强烈不适。
火焰没能高过平台,甚至还有很深的距离,但受到蓬勃的热气与妖力的影响,那些下坠的巨大石块都悬浮在几乎与平台平齐的地方。于是,这里便出现了这样的景象:整个内部的石壁被开拓,环状平台的面积整体得以向外扩张。原本漆黑的深渊变成了红玄火焰的汪洋,取之不尽的妖力将脱落的巨岩变成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浮岛。
但即便如此,这些火光还是无法照亮上方的石壁,那些丝线的来处也无法被看清。上方仍是漆黑一遍,点缀着梦幻飘曳的、蓝绿色的星。丝线构成的巨网仍在中央倒吊着那个女人,但她下方没有浮岛,而是无尽的凶戾的烈火。下方的火舌狂欢着,迫切渴望着生命的陷落。
吴垠不再隐忍。他的身体突然发出“嘎吱”的声响,接连不断,整个躯干随之不断向前延伸,无数手臂从中生长,向外扩张,宛若一条巨大无比的蜈蚣。他狭长的身体轻易绕过较小的浮岛,手臂攀附其上。即便他的生长是蜿蜒的,烬灭牙与风云斩仍在朽月君的控制下切向它的身体。但他反应很快,巧妙地躲过两次袭击之后,猛然扑向朽月君所在之处。被烬灭牙命中的大型浮岛瞬间碎裂成数个小岛,而被风云斩击中的小型浮岛则在顷刻间化为粉末。
迎面扑来的吴垠是如此凶神恶煞,与平时的样貌截然不同。但朽月君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丝毫反应。他赤色的双瞳中仅照应出火焰最为黑暗的部分,便有黑蛇在眼里游走似的。凛天师眼疾手快,将降魔杵横在朽月君面前。吴垠与一道金光的屏障相撞,灼伤似的退缩了一大段距离。问萤在惊讶之余,有些困惑地说:
“为什么……要帮朽月君?我们与他也不对付才是。”
“不是帮朽月君。”被抱在怀里的阮缃,身体和声音一同发抖。“是帮吴垠捡一条命。”
朽月君并不领情,不如说他干脆把几人当空气似的。来之前还对他们百般刁难,此刻却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他倾身向前奔去,只一步便越到遥远的一处浮岛。就算寻常人类轻功再好,也做不到这般轻盈。吴垠很清楚他的目标是皋月君,立刻调转方向去阻拦他。但凛天师对他百般阻挠,又朝谢辙他们喊道:
“带阮姑娘走,其他人来帮忙!”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问萤会意,立刻抱起阮缃。尽管她还想挣扎,小小的身体却使不出太多力气,可能是被吓坏了。其他人纷纷踏上临近的浮岛,试图加入战局。然而就在问萤跑到来时的洞口处,却发现这里已经被朽月君引起的塌陷完全掩埋。
“这、这可怎么……”
她不得已放下阮缃,仅凭记忆徒劳地扒拉着那些石块。新鲜锋利的断面是那么尖锐,将她白皙的手划出数道血口,但她一点也顾不上疼。
再说朽月君,他已十分接近皋月君,却在还有一段距离时撞上了与之前一样的屏障。在碰撞的瞬间,结界与他的身躯迸发出眩目的金红色。朽月君的脚下不再有浮岛,但他就这样悬停在空中,将锋利的目光转向身后手持降魔杵的凛天师。
“你阻止不了我。我劝你少管闲事!”
“若一定要降罪于皋月君,还是等那位大人发话。毕竟她的目的尚未达成,也并没有真正的人类诞生。你代俎越庖,先斩后奏,恐怕不成体统,不合规矩。”
“规矩?”朽月君的声音抬高到尖锐的地步。“我乃奈落断罪之利刃,地狱审判之业火——我就是规矩!”
谢辙与寒觞在拼命制止吴垠的行动。他们从未想过,皋月君这位手下竟能给他们带来如此麻烦的阻碍。但也可能是他们手无寸铁,仅凭赤手空拳自然难以招架。而在一片混乱中,佘子殊竟然就只是静静地站在这儿,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我当然会赎罪。”
皋月君开口了。她不知是在对佘子殊说话,还是在回答朽月君先前的质问。
“赎罪?少来这套!”朽月君指挥所有的兵器将尖端对准她所在的结界,即便那只是凛天师用降魔杵临时构筑的。“你可别想得太轻松了!自愿放弃生命,那是成全你死,算个屁的赎罪!你胡作非为到如此地步,别怪那位大人不讲情面——随我到奈落至底去!”
“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绝对不能让你们干涉皋月大人的计划——”
吴垠是如此狰狞,像是同伴逝去之痛仍如鲠在喉。谢辙追问道:
“皋月君究竟有何计划?!她这架势,莫不是要将自己献祭了去?阮缃姑娘也不希望你们为此失去性命!不妨说清楚些,看看此局可有另解?”
吴垠并未动摇,但他的情绪仿佛稍有缓和。无论如何,至少他听了进去。
“没有的——都没有用。凛天师不是一直想知道万蛊池的秘密吗?太迟了,它在很早前就已经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即使在能抑制的时刻,为了提取疫病,我们任由它发酵下去。它在不知不觉间悄然侵蚀深层的大地,凭借本身紊乱的灵场,渗透了青璃泽复杂的灵脉体系之中。它自身已经演化成了独一无二的灵脉——移动的、剧毒的、不可控的灵脉。”
“它会不定期地消失,又在没人察觉的地方出现。”皋月君轻声说,“起初只是在一部分区域活动,但这片区域在不断扩张。利用鬼仙姑的影子所构筑影障这件事,在外人眼中恐怕只是为了掩盖我们的行事。这实则是无奈之举。”
“影障的结构是球形的,”凛天师道,“所以上方也被封闭起来,不见天日。但同样,障壁也并不受到大地的限制,是这样吗?在这之下,它仍能起到作用。”
“是了……我们演算出它所能够活动的最大范围,用影切断了它和外界的联系,以免它的毒性影响到灵脉的整体,造成灵脉的错乱、断流,甚至枯竭。但长期的观察也让我们推敲出它的活动规律,并不能说是完全不定的。现在,只需要一次引流……”
“然后净化它。”吴垠僵硬地说,“我们不会让殁影阁制造的麻烦影响外面的世界。”
“皋月君会死。”谢辙得出最直接的结论。他皱着眉说:“而且,你们竟也选择为她陪葬。你们本能离开这里,去人间的任何地方……”
“我们无处可去。”
这回答和语调都堪称悲壮了,竟让几人哑口无言。为什么执着于此?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没有权力替他们回答。面对这短暂的沉默,吴垠冷笑一声,接着说道:
“那个被盗之恶使藏起来的丫头,就在万蛊池之下。待皋月大人将其彻底净化,你们便能看到她了。虽然她早已是死尸一具,谁也救不回来。”
直到这个时候,佘子殊才能做出一点反应。她低下头,茫然地看着下方的烈火之渊。只要再等上一阵,它们口中可怕的那个池子就会出现在这里。火会阻碍它的出现吗?它又会将火熄灭吗?她不清楚,她只想看到那个人——即使她是尸体,即使她的造主会死去。
“看看你造出的怪物!她只会看着你死!”朽月君的笑带着几分凄厉,“我也真是没有想到,一路监视过来的家伙竟然只是个仿制品、残次品。真可笑,她竟然连人类都不如,更可笑的是她竟以假乱真骗过了我的眼睛。纯粹是浪费时间——这难道不可笑吗?”
他质问,也或许是反问。而皋月君这样回答:
“但愿,能就这样笑到最后罢……”
不论她是不是有嘲弄什么的意思,这种临死的抗争已足够激起朽月君的愤怒。六把刀剑拼尽全力抵在结界之上,不断有刺眼的白色、金色火花滋出来,像奔流,像血。
但他很快控制住表情,轻轻扬了两下手腕。那些兵器听话地退回,重新高悬在四周,带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威慑感。
“我差点要弄错了……那位大人让我携带神兵来此地的任务,不是跟你们胡闹的。”
“我们早就想问,”谢辙向前一步,走到脚下浮岛的最边缘。“你收集六道神兵,最终又来到这种地方,究竟有何目的?甚至是……以那位大人的名义。”
他斜过眼,猩红暴戾的瞳中带着些许轻蔑,像是要烧死一只虫子。
“我要打穿六道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