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赫来到这里的时候,破败的小屋里空无一人。
他抓了一把被子,又潮又凉。人去屋空,什么行李都没有留下。遥远的浪声不绝于耳,不知不觉间掩饰了细小的动静。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位打过照面的朋友,这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你们动作还挺快。”他用两指别看面前正对着脸的刀,“是随六道无常来的?这鬼地方可远得很呢。”
“前辈也不慢。”倾澜收回了刀,笑道,“看样子,是殁影阁的人帮了您。”
他说的不错。唐赫兜里还揣着朽月君交给他的黑琼扳指。再怎么说他是个阴阳师,这点知卜方位的把戏不是难事。他从“狗场”来,狩恭铎大概早就得到消息,直接将他引到算出的位置来,并不过问。反而唐赫自己倒是十分在意,这几人为何会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而且,从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判断,他要杀的人并不在此地。
他径直走向门口,迎着两人的面。他们稍微避让了些,这让他判断出二人还预留了些许谈判的空间,但是很遗憾,他依然没有这个打算。
“少一个人。”他说。
“这我们可就不知道了。我们也只是得到命令,在藏澜海与您好好谈谈。而且,是最后一次。”唐倾澜说。
“好好谈谈?”唐赫微抬起眉,“最后一次?”
无力的威胁。
“我早就说过,不用同他废话。”
唐怀澜收紧手臂的软甲,四排利刺顺着指节蔓延,同时,她拽直了一排结实的铁链,摆明是不打算交流的架势。如此直接倒是顺了唐赫的意思。他刚将手放在刀鞘上,唐怀澜却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句话。
“你若回去,应当能见到弑亲的凶手。”
唐赫迟疑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横刀突然砍上铁链,发出清脆且刺耳的声响,火花迸溅。这铁很韧,普通的链子怕直接断了。第二刀被倾澜的障刀挡下,刀刃发出了奇异的鸣响。第三刀卡在怀澜的金属爪刃里,倾澜配合地抬起刀,从侧面砍向对方的腰际。唐赫翻过手臂顺势转身与障刀的轨迹完美错开,只是刀锋与铁爪间一路摩擦,刺耳的声音伴随四射的火星将清晨的静宁撕得粉碎。
“比起接受邀请,我更乐意主动登门拜访。”
他们的配合很好,不如说好得惊人。这种默契简直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形如一体。他们在攻与防间切换自如,推算敌方的下一步动作时也能精准地预判出队友的行动,并无缝做出该怎样配合的判断,行云流水。若说是同一个意识所控制的两幅身体,这有些不太贴切。可比起一双筷子,他们更适合用碗与盘来比喻。唐赫试图拉开其中一人的距离,逐个攻破,却发现即使两人被分开,也能独立交战,攻势不减。
这势必是长期训练与配合的结果。他们并不是矛与盾,却同时是矛,同时是盾。在漫长的中,除了无数次组队的配合战外,一定不乏相互间的切磋交手,拆招破招,一点情面也不同对方讲。这的确能让人大有长进,因为只有自己人才最清楚自己人的弱点。
他们训练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若唐鸰还活着,自己也一定能与她有着说不出的、自然而然的默契。
这两人很强——他这次充分领悟到了。只是还不够强,还有让他走神去乱想的余地。
“原来您是拉不下面子。”
唐倾澜笑着,手中握着一段铁链,不知是从怀澜那里接过来还是他自己就带着。铁链的另一端是爪,唐赫以前只听说过,没亲眼见过。那种爪如爬山虎似的,即使是十分平滑的岩壁也能嵌进去咬死。这力道是能控制的,能用来杀人,也能毫发无损地逮人,是唐门特有的一种兵器。至于唐怀澜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了倾澜的刀,就好像从一只手倒在另一只手上一样自然。
“那就替他撕下来吧。”
怀澜一跃而起,反手劈下利刃的前一刻,一枚淬毒的飞镖从袖口率先射出。唐赫很快判断出,若用刀将它弹回去,一旁的倾澜必会干涉。刀刃与飞镖的轨迹是不同的,他无法同时挡下,势必会中一招。
唐赫突然抬刀,将毒镖打向唐倾澜的方向。他当然能防住,而怀澜的刀一定会把自己刺伤。但不算太坏,他猛抽回手肘,韧带瞬间拉伤。剧痛还未传来,利刃将肩侧的衣服划了个大口,穿透里衬,让他又受了点皮肉伤。
他知道自己这条手臂不能再用力了,但毫不掩饰地当着他们的面,将刀换到了左手上。
“前辈对自己可真是太狠了。”唐怀澜板着脸,“伤自己比伤别人要难,我没见你有一点犹豫。最大限度保留作战能力,倒的确像是唐门的做派。”
“得到唐姑娘的认可我应该感到荣幸么?那么,好吧,我看你对搭档也一点怜悯之心也不曾有过。你想说那是信任?‘你们’唐门的确是不择手段,我学会了。”
“这个嘲讽有些低端啊,唐前辈。”倾澜挪开面前的手,指间还夹着那枚暗器,“不是说了吗?目标优于一切。”
“之前忘记说了是不是?我好像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让我误以为我是你们中的一员。”
兵刃相接,战意不减。倾澜很快抽出弩,利箭被退出箭道,连带着细长的铁链。唐赫很快发现这一发箭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穿过了他与怀澜之间。他立刻将刀刃错开,割伤了她去抓那条铁链的手。
“太慢了。”
唐怀澜感觉太阳穴跳了一下。唐赫以更快的手速攥住了铁链,但立刻松开,在倾澜抽回它前将它向上甩了些。因为他早就注意到,他们的铁链是棘链,上面有细小而锋利倒刺。这样一来,接着它自然下落与倾澜的拉拽,怀澜再想抓住它,掌心势必被血淋淋地割开。
但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这是唐赫没有想到的。他本以为再怎么说,唐怀澜也不会有他这样的“自伤意识”。可没相当她方才那番示威的话倒一个字也不假。这女人要么不开口,开口都是狠话。可让他更没有预料到的是,唐倾澜突然用指节打乱了棘链的路线,让它的后半截也甩向自己这边,如一道弧线。这么做的代价便是,他的食指与中指都被绞伤了,血沫粘在棘链上,带着腥气飞向这边。
唐赫好像明白了什么。即使是任务,这个男人也可以尽力去避免女人受伤。他虽然顾得也周全,却没她心狠——对搭档的狠。这或许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可此时,棘链已经扣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绕了半圈。唐怀澜立刻挑过另一端棘链,并与他拉开距离。棘链在他身上颤了两圈,将他的双臂也牢牢锁在里面。链子的两端被二人攥住了,中央的套索将他紧紧束缚,越是挣扎,绞得越狠。
“稍微用力,您是会被绞成两截的。”唐倾澜拉直了链子,“您还坚持亲自上门的话,也得先把自己缝起来。”
唐赫放松了些,不再试图弄断它。但他的表情与语气并不紧张,反而有种诡异的从容。
“说到底,你们不是阴阳师啊。”
“何出此言?”
“我要是你们,在这里蹲守什么人,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此处地势开阔,临海,若提前设好木阵法,或许我还真只能束手就擒。”
这话听上去可不太妙,但二人并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刹那间,惊雷乍现。
手上冰冷的金属突然传来一阵痛感,仿佛用铁棍打断手骨的力道。两个人被这股莫名的力量狠狠打开,没有一丝反应的机会。这疼痛很快传到全身的每一处发肤,强烈的酥麻感将全身包裹。唐倾澜挣扎地抬起手,发现略微焦黑的掌心散发着隐约的烧灼气息。遇上个细皮嫩肉的,半条胳膊也能打残。
随这道晴空霹雳而来的,还有一条巨大的、黑毛的妖怪。它十分蓬松,膨胀得很大,每一根毛发间都有静电流窜,传来轻微的噼啪声响。凶恶的眼、奇异的喙、外呲的獠牙、夸张的羽翼……即使是外行也能轻易看出,这伫立在唐赫身边的庞然大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雷天狗……”
棘链松松垮地坠在地上,他无非是刮花了衣服。天狗缓缓走向唐倾澜,在他身上来回嗅了嗅。他们是绝不会求饶的,不仅因为没用,且关乎尊严。何况,对他们而言,事情还远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天狗突然露出厌恶的表情,向后退了几步。唐倾澜勉强站起来,笑了笑,露出反着光的护腕来。
“我们的确没有忘记,你是个阴阳师,而且有着天狗族的契约……”
唐赫开始有些困惑,但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手上戴着鱼鳞甲,是鲭鱼的鱼鳞。民间有传言,天狗会害怕鲭鱼。虽然并不准确,不过它们的确不喜欢这种东西。
“不过是为了苟活的雕虫小技。”他嗤之以鼻。
“活着就是胜利啊。”倾澜毫不在意,“那么,前辈还要继续与我们交手吗?”
“你以为我真打不过你们么?真是给点面子就蹬鼻子上脸。收拾你们轻而易举,不过我并不想在没有酬劳的事上浪费时间。”
“也是……”倾澜叹了口气,“不过,您不会真以为,我们对阴阳道全然不知……?”
唐怀澜也站起身了。她双手握紧了那把障刀,细密的水珠不知从何而来,如一道晶莹剔透的珍珠链,缓缓缠绕在刀身上。
“你们用水,来对抗雷……?”
“要试试么?”
“我没时间。”他阴着脸,“那个雪砚宗的女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