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短促而冷漠地回应着。于是霜月君接着走了,那声音的源头或许也离开了吧。但整个过程中,慕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第三个人”的气息。她跟着走了两步,还没想明白,身后已拉开距离的长度又传来刚才的声音——即使她依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不知道是谁。
“那个女人叫什么?”
“嗯?”霜月君慢慢地回过头,“怎么,何事?”
慕琬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谁?另一个六道无常吗?她为什么看不见?霜月君也看不见?还是说,是其他什么有能力穿越灵脉的妖怪或人类?是殁影阁的几人吗?是她没听过的声音,应当不是。为什么要追问霜月君的行动?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问的?他们的任务有重叠,亦或是敌对的部分?霜月君会回答他吗?而对方在意这个答案吗?他会帮自己,还是随口打听,还是……
来杀自己的?
不,冷静,不是这样的,她还没那么大能耐让一个六道无常……或者其他什么灵力强到惊人的人物来杀她。但此时,她后颈上那一片红褐色的“烫伤”隐隐作痛。她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因为她明明看不到那伤的形状,却分明感受到它的存在,轮廓清晰极了。
她直到现在,或说根本没有时间想明白,自己究竟何时做了什么错事,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会在莲花池留下这样丑陋的印记。
有人要让她付出代价吗?他会好好听自己说话吗?而自己又有什么具备说服力的言论与之谈判呢?或者其他敌人……烙有朽月君咒令的人,或是邬远归手下的人,再或者唐赫那样的亡命之徒。亦或更多人,更多她不知道的人。
“我在找路。”那声音说。
“什么路?”霜月君回头望向身后。看样子,他确实是对那莫名感兴趣于慕琬的人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通往雪砚谷最近的路。”
慕琬的心脏刺痛了一下,像一把刀,或者锥子,或其他更锐利——不,更钝的东西扎透左胸口,沉重不堪又酸涩难忍。这种痛感甚至让她回想起当年雁沐雪遇害的样子。
玉亭遇害的样子。
青鬼遇害的样子。
所有因她、为她而死的,人的样子。
谁?
干什么?
……为什么?
想不出更多的问题。因为没一个是有答案的,所以追问其他的事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
霜月君斜眼看了眼她。他感觉到她虽纹丝不动,心却在剧烈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突破看不见的极限。
“去雪砚谷……做什么?”
“有人想去,去他们同伴的地方。他们的同伴不见了。所以……”那个声音顿了顿,“你身边的女人,叫什么名字?”
慕琬几乎要晕过去。
“你是谁?”她向浩瀚的星海追问着。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连回声也听不到。
霜月君拎着她手肘后的袖子,往这边揪了揪,示意她不要乱来。
“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她那些同伴的名字吧。那样会让小姑娘觉得更安心些,对吧?”霜月君微微昂起头,“水无君?”
“啊……”
她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瘫坐在这黑夜与闪烁交织的虚空之中。
黛鸾对着蜡烛发着呆已经许久,山海双臂放在桌上,向下趴着,大概是在休息。桌上堆满了占卜用的铜钱、蜡烛,还有那根白色的发带。它依然很干净,一看就是被小心保存着的。而池梨与默凉不在这边,默凉随黛鸾回来的时候,被池梨叫走了。她想和他出去散散步,说说话——尽管现在已经很晚很晚了。
云清盏与云清弦站在门口,活像两个门神。但这对“门神”是有感情的,是活生生的。她们时不时向里面张望,又时不时看看外面,等着极月君他们回来。她们没敢追问,因为一炷香前她们听到了,山海在屋里轻声嚷了句:“怎么就不在呢。”
怎么就不在人间呢?
这时,两位姑娘突然同时看向前方。
——的确是有人来了,但不是她们的师父,也不是水无君。
“啊——”云清弦无意识地发出声音,清盏也长开了嘴。
“嘘。”
那人比了个手势。两个姑娘点点头,让开了这道门。绢云寨的木头捏起来都是软软的,他们砍的是山里特殊的木料,因而器物都没什么声音——包括门。直到有人的影子悄悄从门外蔓延进来,笼罩到桌上。
“为什么会没有呢?我觉得她离我们很近,我几乎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黛鸾傻呆呆地说。
山海并没有抬头,发出闷闷的声音:“什么味道?发带上的吧。”
“一种淡淡的,淡淡的香味。”黛鸾望着蜡烛比划着,“是我从来没闻过也说不出的味道。和凡间的花果都不一样,可能,是天上来的。”
“你想疯了。”
“说不定是那香囊呢。虽然她好像已经弄丢了……唉,我都看见她了。”
黛鸾的脸颊痒痒的,感觉有小虫在上面爬。但这么冷的天哪儿来的虫子呢?她不耐烦地摸过脸,勾住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她昂起头,正看见一张熟悉的脸,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山海猛抬起头。
“……”
“真的。我是想疯了,想出幻觉了。”
说着,她合起掌,突然拍了一下慕琬的脸。
“哎我去——”她嚷起来,“你怎么打人呢!”
大概就是这么句话,让黛鸾又呆了一阵。她看了一眼山海,又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清弦与清盏——还有不知何时散步回来的池梨与默凉。四个人在门口窃窃私语着,大概是在交流什么,但黛鸾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猛地勾住慕琬的脖子,半天都没有撒手,差点给她勒得背过气去。
这是个注定不会安静的夜,若不是池梨他们再三提醒,黛鸾能把整个寨子都给闹醒。
“你们知道吗?那个灵脉实在是太好看了……我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当时只是害怕,只是冷。我太久没和你们在一起走了——我以前也是一个人,但没走多久就遇到你们,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慕琬叽叽呱呱地说着,像是要把前几天都没说完的话全补回来,“到处都是星星,头上,脚下,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亮闪闪的,太好看了。我真遗憾我不会画画,不然我一定得想办法给你们比划出来。不过星星该怎么画?它们是发光的,是不是应该用黑色的纸和白色的墨?我啊……”
她肆无忌惮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在努力掩饰、极力抚平那些疮疤——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她想让她们在这一片热闹中都化为泡影。这种苍白的掩饰,几乎让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她是把头发批下来的。
“梁丘……”山海轻声打断了她,“你的发带……”
“啊!”她看向桌子,抓起自己的发带来,“这不是在极月君哪儿吗?怎么在你们这儿,他来过么?还是我以前落在你们这儿的……”
山海还想说什么,但终归是觉得不合适,便闭上了口。黛鸾一直听着,这会儿却突然冲上去,往她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雪砚谷的额饰几乎要摁进她的皮肤,盖戳似的,有点痛。但这比起其他形式的伤口与疼痛,要好得太多。
“你和山海都吓我!”她大喊着,“还有施无弃,你们都吓我!”
慕琬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抱着,什么也不再说了。
山海与她面对面,他借机指了指门口。池梨与默凉倚靠在门边,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神说不上敌意,也谈不上友善,那更像是某种观察,某种审视。一般这种情况下,绝对能激起慕琬的不满。但她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侧着眉,表示询问。
黛鸾从她的怀抱中抬起头,对她说:
“他们是池梨和默凉……默凉是默家的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
“啊,我听过。”于是慕琬友好地对他点头,“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曾经。”
她最后的声音很小,但默凉还是听到了,不如说她一开始也没准备掩饰,只是觉得不礼貌便压低声音罢了。
“曾经。”默凉重复了一句,不是挑衅,而是确定。
“抱歉……”
“没事,事实如此。”
山海轻皱起眉,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鼓起勇气似的,示意了池梨的方向。
“那个是……是,是——你们掌门的女儿。”
慕琬似乎没听懂,在座位上愣着没动。她脑海里对这个说法是没有概念的。反倒是池梨,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她面前,直直望着她。
“你是我爹最后的弟子?”
“……”
“一点也不像我嘛。”
门外,霜月君与水无月望了一眼那间小小的、亮着烛火的、在先前还热闹至极的房子。随后,二人的眼神短暂交错。
霜月君眯着眼,抬起一根指头,指向他挂着唯一一把剑的腰侧。
“那把赝品……你,出鞘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