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又到年尾。
“到了么?”
“就要到了,前边就是徐州界,过了徐州界,一切都好了!”
听得父亲这样说,艾虎咬咬牙,加紧了几步。
最后半块饼子,是昨夜吃的,一家三口,每人只分得了两指宽的那么一小块,实在不当饱。
原本还想着在路边看看能不能捡些野菜野果吃,但一路行来,现路边连草都没长几根,在他们之前赶来的人,都已经把能吃的刨光了。
就是他们这一支队伍,也有十六个人,分属五个家庭。
“到了徐州便有吃的了?”又行了半里,方才激起的气力消退了,艾虎仰头问母亲。
“有吃的,那位宋大爷不是说了么,到了这边地境,就管饭,不做活也有饭吃,还有肉!”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不干事便管饭,而且还有肉!
可那位矮胖的宋大爷,在指引他们来徐州时是这样说的,态度还很认真。当他们遇上别的逃荒者时,别的逃荒者中,也同样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去徐州,要吃肉!
因为摊丁入亩的缘故,地方官对治下人口的数量不再象以前那么看重,甚至有地方官还“好心”地给他们开所谓的“逃荒证”,巴不得将他们打走,免得隐患留在自己地界上。
“爹爹,徐州到了么?”艾虎又问道。
“就到了,就到……啊,真的要到了!”
艾平看到路边树着一个木牌,那木牌上用红漆漆着“徐州距此五里”字样,大喜说道。
他们走过荒野,当来到徐州地界边缘时,只觉得在自己身后,是一片荒凉的灰色,但在自己面前,则是一片斑阑锦绣。
在两州交界之处,徐州府设了两个棚子,棚中有人接应,已经聚拢了数十人。还隔着老远,艾虎就嗅到了一股香味,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粥,白米粥!”
确实是白米粥的味道,两个棚子里各有一口大锅,其中一口锅敞开着,露出一小锅白米粥,一根筷子斜插在上面,虽然有些歪,却就是不倒,证明这粥相当稠浓。
“新来的?先去那边排队领好碗筷,然后再到这排队……今日来的人特多,真是见鬼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个穿着皂吏衣裳的人过来,将他们这十余人赶到一边去。在那里已经排了个队,约是二十余人,艾虎眼巴巴地看着那装着白米粥的锅,嗅着米粥的香气,腹中肠子咕噜咕噜的声响顿时大作起来。
不过艾虎不觉得羞愧,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
领碗筷之前,每人先得在溪水中洗手,艾虎正想掬一捧水喝,却听得那沙哑嗓子又响了起来:“不得喝生水啊,生水中有虫,喝了易得病,得了疾疫,可就进不了徐州了!”
艾虎慌忙将那一捧水放了,然后领了副碗筷,跟在父母身后,终于可以去粥棚那边排队。
“可怜介,这两年又没有什么天灾,怎么孩子就饿成这模样了!”
打饭的是个胖大的妇人,看到艾虎瘦精精模样,她心中不忍,将碗打得满满的。艾平满脸羞愧,自家儿子养成这模样,当然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没有本领。
除了有米粥,竟然还在每个人碗里塞了两片酸萝卜,咬在嘴中咯吱咯吱的,吃完之后,米粥也就光了。
意犹未尽的艾虎又望向那口锅,锅里已经什么都没有,那胖妇人刷了锅,又舀了米打了水,再度开始煮起来。
“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另一个棚子里,有人叫道,却是那边的锅被掀开,一大锅的白米粥,同样插了根筷子,等着人过去。
“吃完了的到这,一人一碗粥是帮你们吊命的,想吃饱,等进了徐州城有你饱,赶紧来这里!”艾虎还在盯着那粥,却又听得有人喊,他慌忙随着父母排了过去,很快,一个近百人的队伍聚拢在一起。
“你们听着,顺这条路前行,沿途都有路牌指示,每十里有供应茶水之所,三十里有粥棚,你们直走就是,度过去,休要在此耽搁!”
那声音先是点了一下人数,然后在账簿上记了什么,便赶着众人沿路前行。艾虎有些茫然,又有些憧憬,他看着那指令之人,目光微微一缩。
布指令之人虽然身材高大,但看面上年纪,也就是十三四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指挥起人来,已经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艾虎不知道什么是大将之风,只是觉得对方比大人还厉害,他心中不禁是生出向往之心。
在这号施令者,正是岳飞。
来得利国监之后,他先是在李宝等人陪同下四处看,然后自己独自去看,再然后离开狄丘,到徐州治下各处去看。花得一个月功夫,他看了许多,想了许多,再向周铨请求,要来州界之上来帮忙接应流民。
对此,周铨当然不会拒绝。
艾虎正望着岳飞,岳飞却皱了皱眉,猛然跳起,搭上粥棚的横梁,单臂挂着,居高向远处望去。
远处人声沸腾,又来了一伙人,但是这一伙人不象此前十余个甚至几个的来,而是一大群,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人多易乱,他们这粥棚中只有二十余人,照顾不过太多来。
这两三百人来此之后,听得约束之人让他们先洗手再领碗筷,顿时有人不乐意,直嚷嚷着饿,给喝骂几句之后,总算老实些,可就是不肯洗手。你争我吵,闹作一团,而且七嘴八舌,靠着维持秩序的些许人手,哪里争得过他们?
艾虎突然觉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变得紧了,他抬头望了父亲一眼,艾平拉着他和妻子,从人群中出来,退得离粥棚稍远。
“要出事了。”见儿子望来,艾平低声道,声音有些无奈。
象艾平这般判断出要出事的不少,随着争执越激烈,新来的这两三百人干脆就不理会维执秩序的,自己去夺了碗筷,直接到锅中舀了粥便吃。
“肉呢,肉呢!”
有人边吃边叫了起来,四处都在传说,到得徐州,便有肉吃,但在这里,却只吃得白粥加腌萝卜。
“该我们的肉呢,莫非被这些狗腿子贪了?”
“瞧他们方才那模样,一个个呼来喝去,竟然敢贪墨了我们的肉,揍他们,好教他们肉债肉偿!”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这样的呼喝声,最初时还只是零星的,但到后来,这些人的目光就都不善了。
艾虎心中很惊奇,饿着肚子赶到这里,能有碗米粥,他已经很满足了,为何这些大人还是觉得不够,非得要有肉吃。他看到那个胖妇人还挨了一记耳光,看到想要帮胖妇人的伙计被打倒在地,看到粥锅被掀了、粥棚被拆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如此。
“爹爹,他们这样做……为何?”他忍不住问。
艾平紧紧捏着儿子的手,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别看,别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虽然是不对的,但是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
当看到这伙人将胖厨娘打翻在地时,岳飞已经不能忍了。他怒吼了一声,冲过去,一脚将那带头打人者踹翻。
“打人了,打人了,这厮贪墨了该我们的肉食,还敢打人,大伙揍他……”
有人冲来大叫,但话声还没有喊完,就听得铮一声响,紧接着,刀光闪动,直接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握着刀的,正是周铨。
岳飞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周铨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砍人。
周铨目光凌厉,反手又是一刀,岳飞方才踹翻的那汉子才爬起,就被这一刀又砍翻在地。
周铨身边,他的护卫们也纷纷拔出刀来,二话不说,冲入人群之中挥刀就砍,转眼之间,便有十余人被劈翻在地!
都是方才混在人群中起哄闹事者,这一阵砍,骇得原本闹哄哄的众人安静了片刻,然后了一声喊,四散逃开。
他们开始的气势汹汹,在刀光血影面前,只不过虚假的勇敢罢了。
“将尸体吊起来,若再有敢闹事起哄者,作此处置。”周铨命令道。
粥棚被重新搭起,十余根木桩树在离粥棚不远处,那些被砍杀的家伙,都被吊在上面,好在是冬日,没有苍蝇,但他们血腥狰狞的模样,已经足以让看到的人心惊胆战了。
“哥哥?”岳飞不是没有动过手,很早的时候,他和周铨联手就杀过摩尼教徒,但这些日子,他看惯了周铨爱民如亲的模样,突然间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周铨,实在有些吃惊。
“这些渣滓,混在人群之中,挟众闹事,得寸进尺,我们人少,若任他们闹起,咱们都活不了。”周铨笑了一下:“贤弟,仁义是对百姓的,是对自己的人,而此等败类,不过禽兽!”
“哥哥……说的是。”岳飞想了想,若真乱了起来,不难他们安危堪忧,而且这些歹人,必定会裹挟流民,向下一处粥棚继续冲击,甚至将整个徐州的流民收容体系都破坏掉。
这样一来,他们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粥棚,而是数十万人的出路,若这数十万人走投无路起来造反,那被毁的,很有可能就是整个大宋!
“该给某些人一个教训了,鹏举,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做件事情?”他正思忖间,周铨又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