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回与董长青会面之后,李纲就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插手此事。
他不相信周铨要造反,至少在此次事件生之前,周铨应当没有反意,董长青说的对,狄丘未修建城墙,城中也不过十万人,若说想据此谋逆,莫说通晓兵法的周铨,就是李纲自己一介书生,也绝不做这种蠢事。
可是,他也觉得必须给周铨一点限制,倒不是出自私心,而是他从一个政治家的本能感到,周铨对国家的影响越来越大,对他们这些士大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他希望有个度,既可以限制周铨,又不至于将之真的逼得远走它国。
这种犹豫,一直持续到今日,当杜狗儿飞快地跑来说,太学生们动手打了皇城司之人,还将这些人全拖到了开封府,要求穷追这些人在太学中擅捕学子的黑手,李纲才惊觉:董长青虽然找了他,却并没有将他当成引爆京师风暴的人。
到这个时候,李纲意识到,自己也是势成骑虎,不能置身事外了。
“董如柏倒是好手段,以往他可没有这般本领,在周铨手中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历练出来了!”李纲赞了一声,捏紧了自己袖中的一份奏章。
他身为文臣,曾被赵佶召见奏对,因此上书奏事的权力还是有的。
这份奏章,就是弹劾嘉王赵楷,以亲王之身份执掌皇城司,不合祖制。
看起来和今日之事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份弹章一出,就是一个风向标,李纲可以肯定,当它出现之后,朝堂之中,将会生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还是将奏章递了上去。
若是一般奏章,可能就会淹没在大海一般的文书之中,过上几天也未必能递到中书省,到赵佶面前,那就更难。
可这封奏章不一样,很短的时间之后,甚至可以说,只过了半个时辰,它便到了赵佶手中。
初一看这奏章,赵佶便是惊怒交加,几乎跳了起来:“竖儒安敢欺我如此!”
这几天,赵佶的心情很不愉快,京中谣言四起,少不得也有传入他耳中者。他对周铨并未厌倦,毕竟象周铨这样能为他揽财者绝无仅有,所以敲打周铨他不反对,可若真将周铨逼走,他则不是很乐意。
可直到现在,周铨将母亲接走,也没有一封奏章来辩白,让赵佶很是失望。
本来在他看来,周铨来封奏章辩白,就给了他一个直接干涉此事的机会,他一方面会安抚周铨,另一方面乘机剥夺周铨部分权力,罚他一些钱财。周铨不出声,他没有这个机会,反而因为怕将周铨真的逼得远走它国。
而且,每天都有人在耳边念叨,说周铨有不臣之心,这让他心里的怀疑也越来越明显。
现在周铨的自辩没有来,倒是攻击皇城司的奏章先到了。
“李纲何在,休要走脱此人,他安敢如此,挑拨天子父子兄弟之情?”赵佶又叫了起来。
“官家放心,此人必不走脱的。”在他身边,梁师成幽幽地说道。
赵佶愣了一下:“何出此言,他干下如此事情,怎么会不走脱,莫非不怕朕治其罪?”
“奴婢曾听说过此人名声,向来以刚直著称,今日他奏章入政事堂时,在政事堂外还摆了张席子……”
“席子?”
“他说了,此奏章上来,官家必治他之罪,他唯有一死,以示忠诚之意,这张席子,就是他准备用来给自己裹尸的。”
赵佶先是一愣,然后险些气乐了。
大宋善待士大夫,少有以言诛大臣者,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几样这样的例子。李纲此举,简直是沽名钓誉!
不过转念一想,他心中又有些不安。
然后他再看李纲的奏章,见到其中之句“利刃在身则杀心自起,权柄在握则奢望难消”,再看到“即便嘉王无意,难免下僚有心”,“非为君父家国,臣不敢不进言以奏,臣自知有罪,若陛下能稍抑偏爱之念,以全父子之情,外利社稷,内安宫室,则臣愿伏罪受诛”,他又叹了口气:“李伯纪真忠臣也,非真忠臣,不敢与朕言此。”
梁师成默不作声,他方才添上一句,已经是收了厚礼所言,至于别的更多的话,就根本不用提了。究他本心,他对李纲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当然,他对嘉王有志于储位之事,更无好感。在私心之中,他还是倾向于太子赵桓的。
“此奏收下不报……”赵佶虽然称了李纲一声忠臣,却没有听他劝谏的打算,如此吩咐道。
只不过他声尚未落,就听得外头隐隐有鼓声响,他愣了一下:“此时还不是……登闻鼓?”
如同前朝一般,大宋在阙门之前设有登闻鼓,在宋太宗之时,京中一叫牟晖的曾经敲登闻鼓,惊动了当时的天子,召来问时,却知是因为家中走失母猪一只,当时满朝都被弄得哑口无言,向来阴刻的赵光义此时却假作大度,赐其千钱算是偿给母猪之价。但在这一次之后,敲登闻鼓的条件就变得复杂起来,到真宗景德四年时,专门设置了登闻鼓院,管理其间事务。
这登闻鼓响,赵佶就得升殿问事,他胡乱将李纲的奏章笼在袖子里,匆匆赶往大殿。
被登闻鼓惊动的,还有许多人,朝中重臣,各方贵戚,纷纷派人去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惹得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故赵佶气冲冲坐上御座,诸大臣也已列班在前,此时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皇城司与太学生起了冲突,在太学中捕拿太学生,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被太学生们一顿胖揍,还给扔到了开封府去!
众人在惊愕之后,接下来就有点看热闹的心了。
莫看他们身居显位,个个高官厚禄,但是八卦之心与普通民妇没有什么区别。太学生个人当然算不了什么,但太学生群体,那就有些不好惹,特别是他们的自嘴巴,没有哪个身居高位的喜欢。至于皇城司,那更是天子的狗腿子,一个个狼顾鹰视,被盯上的人不脱皮也得打几下寒战。现在俩不好惹的生了对撞,大伙当然要拭目看戏,若不是怕失了大臣体面,甚至都想搬来小板凳瓜子在旁大喊“不要怂就是怼”了。
“登闻鼓院知院可在?”
登闻鼓院隶知院面色如土,他这只是个闲差,平时谁没事会去敲登闻鼓!他上头既归司谏管,又归正言管,自己在满朝朱紫当中,只是一个微末小官。听得赵佶明显不悦的声音,他出班拜倒。
“你掌管登闻鼓,为何被人敲响?”
那知院满心都是委屈,原本登闻鼓已经成了一个摆设,等闲人物三五个,根本不可能接近来敲鼓。可是今日他有心想拦,却怎么拦得住,要知道赶来敲鼓的不是几个人,而是上百个,其后还跟着几百个不知是来壮声色还是看热闹的家伙,他在登闻鼓院排的二十余个禁军兵卒,才迎上去就给冲散。
“是京中太学生诉皇城司入太学捕人一事……”知院心中委屈,口里却还得将前因后果再说出来。
那些高官们听得直乐,而赵佶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
在他的手中,李纲的奏章几乎要被捏成一团。他心中甚至开始怀疑,今日之事,是不是李纲一手策划。
不过旋即一想,他就明白,今日之事,李纲最多就是预先得到消息,根本不可能是他策划,毕竟他或许可以暗中蛊惑几个太学生,却根本无法调动皇城司的人。
“开封府尹何在,方才登闻鼓院所言,可是事实?”
时任开封府尹者聂山,初为蔡攸所举,后又与王黼关系密切,如今又附于蔡京,此时也是一脸委屈。
今天的事情,对他来说根本是无妄之灾,他接替这个开封府尹的位置时间并不长,因为王黼与蔡京翻脸的缘故,他还饱受当年旧友的攻讦。当今日事情初之时,他第一个念头,就以为这是王黼设下的陷阱,等着他往下跳。
毕竟王黼与嘉王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是嘉王一党,他要指使皇城司做点事情,绝对轻而易举。
现在赵佶问到头上,他只能上前道:“今日上午,太学生将十余人送至开封府,诉其并无公文,入太学胡乱捕人,还执刀行凶。臣已受理,将人安抚劝回,不过臣遣差役至皇城司问询此事,皇城司执公文来,将那十余人又尽数带回。臣见公文,不得不放。”
他的意思很简单,我这边已经把太学生安抚劝回了,但是,后来皇城司的人施压,逼得我只有放人,结果激怒了太学生,干脆敲了登闻鼓——这是皇城司的锅,我开封府不背!
赵佶脸上顿时有些尴尬了,他目光微移,看着班列中的一人。
正是嘉王赵楷,他所偏爱的第三子。
此时赵楷年方十七,长得眉目清秀,甚似赵佶。而且他的性格,也不象太子赵桓那样古板迂腐,喜欢琴棋书画,更是绝类赵佶。他的母亲王妃正值有宠,赵佶内心深处,确实有废太子而立赵楷之意。
此时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赵楷不但没有惊惧,赵佶还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显然,他将这次太学生与皇城司的冲突,也视作一个机会。
这让赵佶突然有些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