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后,赵佶将蔡京留了下来。
这是近来很少有的事情,进入宣和二年之后,赵佶便是想要和蔡京说什么,一般都是令蔡攸居中传话。他美名其曰,是蔡太师年迈,不敢过于劳烦,实际上就是暗示蔡京赶紧辞相。
但蔡京就是巍然不动!
考虑到蔡京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更有周铨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在,所以赵佶便没有强行解除蔡京的职务,只是不断给他加压,甚至有意将朝政全扔给他,想要用繁琐的工作来压垮这个老人。
可是蔡京依然不倒,所有的工作,不敢说处理得很好,至少四平八稳,朝廷的国库收入年年增长,各项改革平稳推进,北上伐辽的准备也越来越充足。
这让赵佶更是厌恶蔡京,仿佛朝廷离开了这老头儿就不能转动了。
大半年未曾单独见宰相,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可是就连御史台的台谏言官们,此时都在东张西望,宁可抓着小猫三两只咬,也不敢攻讦蔡京。
若说有人在反对蔡京的,唯有三个:王黼、李邦彦,还有蔡京之子蔡攸。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赵佶私下都许诺,政事堂得有空缺,便将他们调入其中。
今日赵佶要见蔡京,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真驳了周铨的意见,此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在已经完工的艮岳之中,站在最高处,俯视着眼前的开封城,赵佶思忖良久,然后向蔡京问道。
“恼羞难免,成怒未必,官家放心。”蔡京缓缓地说道。
他老态龙钟,最恼人的是眼睛如今不好使。幸好周铨弄出了老花镜,让他还可以阅读公文,不至于只能听别人念。
“这厮太不令人省心,若是他返回京中,朕与他****同游艮岳,也算千古君臣相得的典范,那该多好。”赵佶道。
这话里是真是假,就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蔡京笑了一笑:“官家,若朝廷无隙,何愁他不返回京中,海外边角之地,终究是比不得中原形胜之所。”
“周铨本人朕倒不是太过担忧,他虽然有些狂妄跋扈,但对朕还是真心的。只不过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周之忠臣,奈何底下之人,思图富贵……太师,你年高德韶,若有机会,不妨说与他听听。”
“老臣明白。”蔡京讶然抬脸,瞄了赵佶一眼。
“那何栗为海州知州之事,就这样定了?”赵佶又道。
何栗此人,被赵佶看重,不仅因为他是状元、相貌堂堂,更是因为他足够忠心。
而蔡京认同他,则是因为这位对王黼非常不满——何栗比王黼小十岁,在某种程度上说,搬倒王黼,他才有足够的垫脚石,这与是否正直无关,乃是官场的套路。
“官家认可之事,那自然就定了,周铨不喜何栗其人,想来……应该是嫉妒吧。”蔡京道。
赵佶失声笑了出来:“他嫉妒什么,他年纪轻轻,已经封侯了,手中又如此有钱,便是朕都嫉妒他!”
“少年状元及第,谁不嫉妒,以何栗之才,今后封公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周铨便是从现在起闭门苦读,也不可能在二十余岁时拿上一个状元。臣近日在报纸上学得一句话,‘此乃学渣对学霸之恨也,绵绵而无绝期’。”
赵佶又是一笑,他原本就喜欢市井轻浮之语,听得蔡京这老头儿也学市井之言,自然欢悦。
确定仍然让何栗为海州知州之后,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抚周铨了。
虽然确定周铨不会恼羞成怒,可是必要的安抚还是必须的,这是为政之道。
“如何安抚周铨?”赵佶不是个沉稳的性子,怎么想,便怎么问了。
“官家责骂他一番就行了,对他太过客气,他反而要疑神疑鬼。”
“责骂?”
“对,官家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事不靖,怎么还有闲功夫对朝廷的人事任命指手划脚!”蔡京说到这,老头儿顽皮地笑了起来,倒象是个老小孩。
赵佶一听,不免哭笑不得:“太师,你这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啊。”
“非是伤口上撒盐,他与辽国公主之事,也到当断则断的时候了,长久拖延下去,官家总不希望,如此人才,归于外国吧。”
赵佶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他忌惮周铨是一回事,但若周铨真的跑别国去效力,他只会更为忌惮,甚至是畏惧。
试想辽国得了周铨,其国力大增之下,大宋会面临多大的压力!
“那就这样了,其实,周铨倒是个好女婿,太师家中可有合适的女儿?”
“臣幼女也已嫁人,并无合适女儿,否则此待佳婿,怎么能让其落入旁人之手!”蔡京一脸垂涎模样。
其实没有适龄的女儿,还有适龄的孙女,但是蔡京很明白,周铨如今的实力,若再与他联姻,恐怕赵佶连觉都会睡不着。
“官家倒是有合适的帝姬。”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建议赵佶,用公主来解除周铨的隐患了。按大宋惯例,周铨娶了公主,就只能居于京师,他与外界的联系就会受到限制。只不过在周铨明确属意于辽国公主的情形下,这种手段,会不会适得其反,赵佶也拿捏不住。
“那就如此吧。”赵佶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有些无奈地道:“如太师所言,如此佳婿……可惜,可惜。”
“仍然是那个何栗?”
周铨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敕书接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看敕书,送来旨意的使者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道:“官家与太师都以为,此人最为合适,唉,其实余也想来知海州,但是家籍便是海州,须得避讳。”
这位使者,乃是礼部员外郎,姓孙名傅,海州本地之人,故此不能回海州为官。周铨把他打走了以后,召来白先锋等,说起此事,问各人的看法。
“侯爷,朝廷看来是不愿意看到侯爷坐大,不仅仅是官家如此,蔡相亦是如此啊。”白先锋满面忧色。
“不须担忧,这一局,我让朝廷一步。”周铨道。
白先锋一惊:“侯爷的意思?”
“如同狄丘一般,只要船场在我手中,至于别的,何必在意,何栗来海州,最多不过是给我寻些麻烦,不如苏文简那么配合罢了。京徐铁路之事上,农会牛刀小试,已经让朝廷诸公都震惊了。他们只想要略微压制皇权,却不希望农会坐大。所以现在,蔡京隐隐便又与官家联手了。”周铨缓缓道。
掀起海州知州之争,便是给他们一个出气口。周铨很清楚,如果自己不稍微示弱,那么赵佶与蔡京就会更为忌惮,甚至连已经确定的铁路,都会生意外。
此时大势已成,就连赵佶与蔡京也无法阻挡铁路的修建,但他们可以拖延,这些当官的别的本领不成,踢皮球、拖时间,那却是拿手好戏,还能做得周铨无法指责。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敕文。这不是明旨,乃是赵佶给他的一封信,因此未经宣读,打开一看,周铨脸色顿时微变。
旁边的白先锋瞄了一眼,然后神情也变得极为古怪。
至于周铨身边的那些少年们,瞄了后一个个都掩起嘴来偷笑。
周铨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敕信收起:“此必是蔡太师之主意,官家自己,可不会如此刁猾。”
“虽是如此,但官家信中所说,也是正事。主公,如今此事,也当有个了断才是。”白先锋道。
周铨看了看自己教出的少年们,现他们也都在连连点头,那边武阳,更是眉头紧锁,显然,他不同意就要开口进言了。
赵佶信里大骂了他不孝,说他到现在还不成亲生子,实在不该,让别人还以为是赵佶这个皇帝压榨大臣,连他成家的时间都没有。赵佶甚至说了,只要他有意,朝廷可出兵辽国,逼辽国将其公主交出,配与周铨为妾媵。但周铨要是再拖下去,按照大宋的律法,朝廷可以为其指婚。
“你们也都觉得,我当……”
周铨的话还没有结束,纪春突然看到门外有人影闪动,他悄然到了门前,听得来人说了两声,神情不由大变。
“君侯,君侯!”他快步进来:“辽国有变!”
“怎么了?”周铨被他打断了话,不怒反喜,这样可以让他不必再纠缠于那个比较尴尬的问题。
“辽主令耶律余睹督军攻金,萧奉先进谗言,言余睹欲拥文妃之敖鲁斡为辽皇,令耶律延禧为上皇,辽主大怒,派人赐文妃死,耶律余睹闻讯不安,领千余军马投金!”
文妃就是余里衍的生母,耶律余睹之妻,与文妃乃是亲姊妹,而文妃之子晋王耶律敖鲁斡在辽帝诸子中最贤,甚得军民之心,因此余睹一直是敖鲁斡的支持者。他们与元妃一系,为了这皇储之位,争斗不休,原本一直居于下风,但在余里衍有了足够的金钱支持他们后,则是实力大增。
此等变故,不能说完全在周铨意料之外,但此时矛盾爆出来,却让他感到震惊。
“余里衍危险了!”周铨闻此信大怒,猛然立起:“萧奉先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