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渐跪在地上,大冬天里,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背后还背着几根荆条,负荆请罪的姿态做得十足。
他跪的地方出人意料,竟然是应天府。
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周铨并没有离开应天府,他仍然在忙着铁路修建之事,仿佛京中的种种事端,都和他无关一般。
而童渐每日都来这里跪着,已经连跪了好几天。当然,他膝盖下垫了垫子,身边放了好几盘火——他的伴当们可不敢让他真累冻而死。
只是周铨始终没有出线。
童渐心中焦燥,连嘴角都起了泡,眼见又是一日要过去了,他叹了口气,犹豫着是否还要坚持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伴当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凑到童渐耳畔说了句话。
“什么,他烧了……烧了京师中我们的宅子?”童渐跳了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在过惊骇了。
他到应天府来,只带着几个伴当,故此消息不灵通,这消息,还是先传回保州,然后再传到他这里。
若周铨真烧掉他京中宅子,那就好了,那证明周铨报复完毕,他就可以去同周铨谈下一步赔偿问题。
但那伴当哭丧着脸:“公子,京中的东海商会第一百货也被烧了,是第一百货先被烧!”
童渐闻得此语,魂飞魄散,好一会儿之后,才跳脚大骂:“是谁干的,谁胆子这么大,他害死我们了,害死我们了!”
他在商会中呆的时间长,知道周铨有底线,他祖父童贯用含糊的谣言,试图将败阵的责任推一部分给周铨,这已经逾越了底线,而火烧东海商会之举,则更是意味着,将周铨与他们这些权贵之家联系在一起的共同利益,也已经破裂了。
反目没有关系,只要有共同利益,还有复合的一天,可是共同利益被破坏,要想重建那就难了。
他这一蹦,身上背着的荆条就掉落下来,伴当小声提醒他,他将背上的荆条全都扯下,往地上一扔:“此时还说什么,爷爷我要回京城去,要去睡最好的女人,吃最好的东西,乘着现在还有,好生享受,哪怕明日之后,洪水滔天!”
说完之后,他也顾不得在这下跪,抢来袍子,跳上马,拍马就走。
开玩笑,负荆请罪不成,那么再不跑快点,让自己成为周铨的泄愤对象吗?
他这边跑了的消息,很快传到周铨耳中,周铨一笑置之。
这一次童贯已经越线,但比起童贯,让他更失望的是赵宋宗室。
天水商会成立之初,周铨对其其实寄予厚望,他还希望宗室能够起到一个带头作用,带动大宋工商业展。虽然此后天水商会更注意来快钱,对倒买倒卖、炒房炒地比做实业更有兴趣,可是周铨总觉得随着产业的展,它们还是会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业上来。
到后来,周铨甚至放低了期望,觉得它能够成为一个榜样,证明除了周铨自己主导之外,也能成立一家赚钱的商会,从而带动更多的商会诞生——其中总会有一些商会将精力用在展工业上。
但现在,周铨觉得,天水商会已经成为障碍,虽然它起过一些积极作用。
“不仅是天水商会,便是东海商会,也必须进行一次分割,将部分与我们不同心的势力排除出去,现在到了要他们站队的时候了,是支持我,还是其它!”
所谓其它,众人都明白是什么。
在他对面,白先锋却是摇了摇头:“郡公,还不到时候。”
“哦,为何如此说?”
“此时官家虽然愧为天子,但失德不显,对各家商会并未有太多干涉,若此时要众人站队,他们定然是站在官家那边。”
唯有白先锋,才敢在周铨面前直接说出这话来,别的部下,大多对周铨有种盲从,未必敢反对周铨的决定。
周铨闭上眼睛,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你所言甚是,此时,还没有到时候!”
“郡公不妨再等等,此次战争债券只是第一把火,朝廷乃至官家,既然尝到了债券的好处,绝不会因为这一次的受挫而放弃,相反,依我所见,朝廷为了补上战争债券之亏空,十有六七,会行新的债券,甚至于变本加厉,等到骗局维持不下时,朝廷唯一的办法,便是向商会借款!”
说到这,白先锋冷笑了一下:“朝廷借款,当然是有借无还,他甚至会省了这一关,干脆增税,到这时,那些商会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来!”
周铨笑了:“必然是增税,借钱……朝廷抹不开那面子。”
私下借钱无所谓,让朝廷公开向商会借钱,岂不是意味着朝廷经营不得法,还比不上那些商会?
几乎在此同时,京城之中,也正在进行一场对话。
“增税,如今商会大兴,那些奸商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朝廷用度却总是不足,此本末倒置也,官家,增税吧,反正不涉农夫,不动根本,只是向那些奸商征税……”
愁眉不展的赵俣,终于得到了见赵佶的机会。
身为赵有章的父亲,他在天水商会中占据了最大的好处,这次战争债券之事,他投入最大,最为积极,因此受到的压力也最大。前回他来求赵佶,结果被赵佶赶走,回去之后,便昏了脑袋,挑唆那些买了伐辽债券者去围攻东海商会。
他原本只是想着转移一下注意力,哪知道百姓被挑起来了却不那么容易消下去,混夹于百姓中的地痞无赖,甚至干脆放火将东海商会烧了,然后引京师几次大火。
现在好了,他不但要背负战争债券的损失,还要背负天水商会被焚而导致的损失,赵有章已经被他逼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他数次求见赵佶,却都被赵佶拒绝。
这一次,还是跟着宗族长辈,濮王赵仲理一起来,才得到了赵佶的接见。
除了赵仲理、赵俣之外,象赵偲、赵有恭、赵有奕,等等神宗皇帝这一脉的王公和公主,几乎全部来了。
听得皇叔赵仲理侃侃而谈,赵佶皱着眉,就是不表态。
赵俣见此情形,忍不住插了嘴:“官家,皇兄,我去艮岳看了……”
一提到艮岳,赵佶的面色顿时就十分阴沉:“你还有脸提艮岳!”
若不是赵俣胡来,怎么会点燃京师中的第一把火,没有这第一把火,想来也不会有谁敢去烧艮岳——李纲还是很厉害的,他从开封府入手,很短时间内便查出,艮岳被焚的当日,有穿东海商会服饰者出没于艮岳周围,时间地点都可以对应得上。
“艮岳给烧得可真惨,那些奇花异石,宫殿苑囿……官家,如今艮岳缺了五分之一,当重修才是!”赵俣缩着脖子又道。
这还用说,赵佶阴着脸,他倒是想将艮岳修起来,可钱呢,钱从何而来?
保守地估计,修复整个艮岳,需要两年时间,外加五百万贯以上的钱——赵佶的内库中,让他拿出两百万贯还是挤得出来的,可五百万贯的话,恐怕内库就空了。
“臣弟想到一策,可以为皇兄分忧——再债券!”赵俣说道。
这其实不是他想到的,而是他的儿子赵有章想出的主意。
赵佶噗的一声冷笑:“老十二,你糊涂了,战争债券已经弄成这模样,如何还能再?户部的大小官吏们,都在向朕上书,要朕削减开支,以备不时之需呢!”
“皇兄,户部那些人只是不愿意承担责任罢了,战争债券之事,也不是无解。皇兄可以先向户部暂借几百万贯,再加上我们凑出的这几百万贯,将北伐债券全都买下来!”
赵佶险些气乐了。
赵俣说来说去,还就是想要朝廷、内库帮他分担这次的损失。
他正要反对,却看到在场的皇亲们一个个都是眼睛亮,特别是赵仲理,一副有话说的样子,心中不由一动。
应当说,赵姓宗室平时还算是比较谨慎的,此次凑到一块儿来求见他,肯定不是因为赵俣的这个馊主意。
定了定神,赵佶道:“接下来呢?”
“自然是再北伐债卷,这一次,行一千五百万贯!”赵俣兴奋地道:“同样以燕云之地为抵押,一贯钱到时可以在燕云得到三五亩地……”
“百姓不会相信的,上过你们一次当,怎么还会上第二次?”赵佶冷冷地道。
“会的,官家,此次不同,官家可以做两手准备,一是令周铨北上接应,二是征募大军,有足够的钱财赏赐,再募三五十万大军绝无问题,至于三……朝廷可与金人联手!”
“什么?”赵佶的手抖了一下。
在他袖子里,正有童贯的一份密奏,他已经与金人联系上了,金人对合击辽国的兴趣非常之大,愿意借兵给大宋收复燕云。
大宋所要付出的,无非是将当初给辽国的岁币,转交给金人,一年才几十万贯罢了,而且可以从榷场贸易的税收中,将这笔钱收来。
也正是这封密奏,让赵佶的心情稳定下来,他才有闲心来接见自己这伙皇亲。
出乎他意料的是,向来不知政务的赵俣,竟然与童贯所见相同,都有意借金人之力,来实现收复燕云的目的。
“如此三策齐出,收复燕云绝非难事,皇兄,这样一来,一千五百万贯的新债券,我们只需稍使手段,便可推至三五千万贯,到那时,不仅此次的亏空都能补上,就是皇兄重修艮岳的钱,那也是有了!”赵俣加重了天平上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