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珍看着夏云，夏云抬头看着宋珍，二人四目相视，这是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夏云才道：“姑娘可有什么吩咐？”

“这会儿只有我们两个人，表姐。”宋珍的称呼让夏云的手颤抖了下，接着夏云的声音带上几分苦涩：“姑娘怎能这样称呼我，您的表姐，是吴府的姑娘，是陈府的姑娘，唯独不是我。”

“你心中有怨恨吗？”宋珍单刀直入，夏云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有泪要落下，但夏云很快就道：“我怎能有怨恨呢？从我还没学会说话，我就晓得，我们一家子是陈府的丫鬟，我祖母是老太太身边得用的人，所以我六岁起，就被选到姑娘身边，服侍姑娘，以后，会跟着姑娘嫁出去。像我祖母一样，做姑娘身边得用的人。”

“跟了主人，是什么想法？”宋珍的话让夏云愣了一下，接着夏云才道：“跟了主人，自然是父母都要靠后了，更别说什么姑母。”

“所以，你在怨我。”宋珍平静地说，夏云深吸一口气：“我怎能怨姑娘呢？姑娘看重我，从我们姑娘身边讨要了我来，那我就是姑娘的人，从此之后，任由姑娘驱使。”

这句句说的是忠心，却也句句都带着怨恨，宋珍哭了：“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的亲外祖母只能口口声声称我姑娘，我不愿意我不能见到我的亲舅舅，我更不愿意……”

宋珍的泪落得更急：“

我的亲娘，我要叫她姨娘。”

“这是规矩。”夏云还是十分平静，甚至夏云面上露出一抹笑：“我若跟着姑娘出嫁，姑爷看中了我，去服侍了姑爷，生下孩子，自然也是姑娘的孩子，只能叫我姨娘。”

“可我不愿意。”宋珍看着夏云：“我不愿意，我厌恶这所有的规矩，厌恶极了。”

厌恶规矩？夏云这下是真得惊讶了，怎么会有人厌恶规矩呢？没有规矩，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明明是一个父亲的孩子，却要分出个嫡庶来，还有嫡出看不起庶出，觉得他们的生母卑贱。这越发好笑了，既然生母卑贱，他们高贵的父亲为何又要去宠幸这些卑贱女子？”

这回，夏云再也说不出规矩如此的话来，过了好半天，夏云才轻声道：“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晓得。”宋珍打断夏云的话：“我晓得这世间的规矩是怎样安排的，可我也可以逃开这样的规矩。”

逃开这样的规矩？可能吗？没有人能做到，夏云放弃了，只能看着宋珍。

“你一定觉得我的想法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放开这些荣华富贵，想要离开？”宋珍盯着夏云，夏云点头：“不说别的，祖母不愿意离开陈府，不就是因为，陈府是棵大树，能庇护我们。”

“所以可以忍受骨肉别离，忍受……”宋珍的话并没说完，夏云抓住了宋珍的手：“你根本不懂，不懂我们的苦。

”

“我懂！”宋珍盯着夏云：“你想说，跟了主人，自然是所有的前尘都要忘掉。但是许多事情是忘不了的。”

宋珍轻声道：“外祖母会在想起我娘时候痛哭，会在看到我的时候忍不住眼泪，还有你，”宋珍抚摸夏云的脸：“还有你，这双和我一样的眼，这笑起来和我一样的模样。”

不管旁人怎么说，宋珍的表姐妹是吴府的小姐们，但夏云心中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宋珍的娘，是亲兄妹。

夏云的泪也落下：“那又如何？此刻你是国公府的千金。祖母说，能看到你过得这样好，她就欢喜了。”

“不好，我过得不好。”宋珍摇头：“我厌恶这些规矩，讨厌每次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厌恶和人虚与委蛇。我承认，吴家确实对我很好，但这些好，是出于对我娘的愧疚还是因为英国公府，或者还有别的，但这所有的好，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

“别人对你好，因你身上有可图之处，算不上什么错。”夏云不自觉地说着，宋珍笑了：“是啊，算不上什么错，可我曾被人毫无保留地疼爱，不会因为我不是国公府想要的男孩就放弃我，不会因为我不守规矩而责骂我。曾被这样对待的我，又怎能去接受那些虚幻的，带着审视的好。”

这样的好，会因为宋珍身份的改变而消失，会因为宋珍不守规矩而变得冷漠。

夏云的眼帘低垂，一时不晓得

该说什么，而宋珍握住她的手：“我一直都想知道，我娘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她是不是也曾欢笑，是不是也曾，”

想过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而不是被宋安看中，过了几夜有了身孕就被愤怒的国公夫人遣嫁出去。嫁出去之后没了丈夫就要重新再被卖一遭，身似浮萍，无所归依。

夏云没有抬头，只轻声说：“知道了又如何呢？”

“当然不一样，我知道那是我的娘，她曾搂着我，在那小院子中看月亮，给我讲故事，给我做好吃的。她会一手好针线，邻居都会请她来做些绣活。”宋珍的话让夏云抬头看着她：“你可晓得，按了规矩……”

“我们为什么非要按规矩活？”宋珍打断夏云的话，伸手指向远方：“在外面，在市井之中，那么多人不按规矩活，他们也活得好好的。”

“因为在这样的深宅大院中，作为一个丫鬟，不按规矩活，会死。”夏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感到什么东西在心口破裂，宋珍先是啊了一声，接着宋珍就点头：“是，会死。所以我，不愿意在这个深宅大院中了。”

夏云惊诧地看着宋珍，不愿意在这个深宅大院中？可是，这样的深宅大院，多少人向往。

“我不喜欢这些规矩，我不愿意我提起我娘时候，只能称呼她为姨娘。”宋珍再次强调，说完，宋珍看着夏云：“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是我的表姐，

我心里面认你是我的表姐，同样我也要在众人面前叫你表姐，不去管那些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