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典当日。
皇宫正门,宣德门城墙之上,已经是钟鼓齐鸣。
一队皇室仪仗最先出现,然后各自向两边延伸,将金枪,银钺,旌旗等等一一展现出来,随后便是禁军护卫,穿着一身的闪亮盔甲,持刀矗立,警戒四周。
最后才是刘协在硕大一顶华盖之下出现,缓缓的上了宫墙。
在宣德门城门楼上,早早就设立了御座。
等刘协坐到了御座之中的时候,曹操便是带着百官,三公九卿,各司各部分次站好,齐齐向刘协行礼。刘协大袖一挥,显得气势十足,『众爱卿平身!』
等到百官拜见完毕,代表天子的华盖在宣德城门上高高举起之后,在城门上下左近的禁军兵卒便是纷纷持器械半跪,高呼而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喊之声,显然是联系了很多次了,不仅是整齐划一,而且咬字清晰,声震四野。
刘协脸上带着些笑意,向四周挥手示意。他以为百姓能看得见他,他就像是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的主角,光华万丈。
但是实际上,御街之上,距离近一些的地方都是早早就被禁军清理了一遍,除了官宦家族,士族子弟之外的平民百姓,根本别想着能近距离看到刘协的模样。这些百姓,根本无法近前,只能在远远的距离上看着,看着宣德门上的皇帝如同蝼蚁一般大小,那根华盖伞如同狗尾巴草般摇曳。
刘协环视左右,脸上这些日子的烦闷情绪,似乎已经是完全不见,他微笑着说道:『该开始了罢?』
说是左右,但是距离刘协最近的,自然只有曹操一个。当朝丞相,总领百官,掌尚书台,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曹操微微点头,说道:『禁军山呼,便是代表陛下亲临,也是信号,告知南门外诸军献捷庆典开始,现在应该开始入城了。』
献捷,当然是代表了曹纯在幽北取得大胜的献捷。在这一点上,曹操也是与有荣光,自然不会说在这个环节上故意去搞什么名堂。
山呼万岁之声,遥遥传到南门外。
至于为什么兵营在北,却绕到了南门进城,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皇宫在许县北面,若是直接走北门,那不是两步就到了,还怎么展现一下曹军的威猛?
早早的在夏侯尚等幽北军前等候的礼官,便是忙不迭的赶到了夏侯尚面前,大声喊道:『夏侯将军!陛下已经登楼了!速速开始!』
夏侯尚早早的穿了一身闪亮无比的明光铠,一脸的庄严肃穆,举起手臂,向前挥动。
旌旗飘动,军鼓轰然响起。
精心挑选的精壮军汉,一身戎装,高高举着新作的旌旗,迈步前行,身上铠甲哗啦啦,刀枪盾牌咯啦啦,虽然说没有像是后世阅兵一般的横平竖直斜都是一条线,但是队伍也算得上齐整。
军阵一动,周边的看热闹的百姓,自然也就跟着欢呼起来。
『献捷了,献捷了!』
百姓只是知道胜利了,因为官府就是这么公告的,但是这个胜利代表了什么,亦或是究竟是怎样的胜利,反正旁人欢呼,自己也就跟着欢呼就是了。
欢呼之声层叠而起,从南门外传到了南门内。
这声音顿时一浪高过一浪,就像是一个个的钩子,将沿街酒楼瓦肆早早定下了雅座的那些士族子弟的脖子一个个的拉长起来,挂在了窗口,就像是烤鸭橱窗展示的那些禽类。
只能站在地面上的普通百姓,便是挤挤挨挨的,往前涌动。若不是街道上两侧都有兵卒值守,这些百姓怕是不会直接将街道堵死。那些喜欢热闹的闲汉,便是越发的怪叫着,不管不顾的将人往前面推,『往前,往前些!』
在街道两侧的禁军兵卒,各个满头大汗,盔甲歪斜,将长枪横着,拼了命的在拦着这些涌动的百姓。在人群当中维持秩序的衙役力士,也是扯着脖子大骂,尽可能的让这些百姓遵守秩序。
孩童在人群当中被挤到了,哇哇大哭。许多人被挤到了墙角墙壁上,还有一些小娘则是被有些闲汉故意堵上,上下其手一阵乱摸,羞涩的便是忍气吞声拼命逃离,泼辣的便是破口大骂撕咬抓挠……
一时之间,似乎整个许县都躁动了起来,就像是迎来了一个上下皆可欢庆的节日。
王昶敬陪末座,微微而笑,看着周边的一切。
他大概算是外臣,但是又不能完全算。因为毕竟骠骑大将军斐潜依旧是大汉臣子,王昶他现在也同样是大汉官吏,所以略有一些尴尬。不过就像是那句老话,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了。
王昶瞄着远远而来的,引起了硕大轰动效应的曹氏幽北军,心中不由得和赵云的北域都护府的那些兵卒相比较了一下,然后脸上的微笑就更浓厚了一些。
曹氏幽北军,在夏侯尚的带领之下,每个人都是抬头挺胸,有板有眼的次第而前,原先进了南门的时候还算是队列齐整,但是当走到了南北大街上的时候就有些散乱的,因为当走到了街面上的时候,就不时有些鲜花香果,不断的被投掷出来,准头好的,便是扔在了军列前面,但是如果准头不好呢?
至于百姓为什么会自己都吃不上白面馍馍,却有闲钱去采买各种香花鲜果来白白扔个响……
这当然是许县百姓的觉悟高!
毕竟即便是到了后世,不也有好些自家没钱,都要想办法贪些钱财,来打赏战场退役技师的那些高觉悟的汉子么么?
关键是,若是光只是香花鲜果什么的也就罢了,毕竟香花鲜果都是比较软一些的,而当下又是初冬了,汉代又没有什么保鲜水果的技术,哪里来的那么多鲜果,所以干果什么的也不得不凑一凑。这干果砸到盔甲上,叮叮当当一阵倒也没啥,但是这乱扔的那有什么准头,保不准就砸脸上了。脸皮厚的,也就硬抗了,但是砸在了鼻子眼睛上的话……
若是有人觉得可以硬抗的,可以自己先去让人往自己鼻子眼睛上砸着试试。
当然,扔出来的也未必都是硬邦邦的,也有又香又软的东西……
比如多彩多色的香绢巾。
这似乎就很行了。
这似乎就很能体现许县的普通百姓,对于这些幽北曹军发自于内心的喜爱了。
只不过这样一来,不管是香花鲜果,还是干果,亦或是后续而来的这些香巾,都是使得曹军的队列有些散漫起来,不少军汉还伸头伸脑的瞄着周边那些丟香绢巾的小娘,然后挺胸叠肚的做出自诩最为英武的姿态。
那些负责丢香绢巾的小娘子,一个个根本不在乎军汉火辣辣的眼神,反而是更加摇曳弄姿,甚至还有故意将肩头什么的露出来的,引诱得那些长时间没见过女子的军汉一个个都眼睛发绿!
在那些小娘子之中,该有些花胳膊的闲汉大声叫喊着什么太平里泰康里的名号,什么优惠什么大减价速速上车云云,更是引来人人侧目。
远远的听到这些声响,王昶的笑意更加浓厚。
这山东之地,果然是……
或许曾经在某些时候,山东之地未必没有血性汉子,崇尚者铁血之道,但是现在么,王昶看来,这一场所谓的献捷,更像是闹剧,或者说是杂耍。
那些所谓的鲜花干果也就罢了,让那些娼妓去给『凯旋』的军汉扔香巾,这是多大的猪脑袋才能想出来的主意?这简直就是比拦着长跑运动员明着献旗,实际上是给洋大人一个机会,或许还要更可耻一些罢?
山东的这些士族仕女,有一个算一个,谁会看上普通军汉?更不用说站在街头上卖弄姿色,给这些军汉扔自家用的绢巾了。
别管口号喊的如何震天响,也别管敲锣打鼓如何热闹,具体的问题要看具体的举动。
平日里面想的是什么,那么做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来,即便加了再多的掩饰,也难免会露出一些马脚来,就像是当下或许那些筹备庆典献捷的小吏,觉得这样的安排能够表现出许县民众对于『英雄凯旋』的欢迎和欢喜,但是实际上效果恰得其反。
这些居于大汉中心地区,承平已久的山东士族,怎么可能会体会到在边境之中厮杀,黄沙漫天,马革裹尸的悲怆?幽北风霜苦寒,多少年无数的汉民死战边疆,多少兵卒血染战场,而那些时候,又有多少豫州上下的士族百姓,会觉得这些军汉是真英雄,需要好好的敬重,而不是如同当下一般,就像是杂耍一般的小丑对待?
当然,王昶只是微笑,他还没有傻到当众宣扬这些问题的程度。毕竟傻子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旁人叫他傻子,聪明人从来都是喜欢装糊涂的。
在这种热闹得有些搞笑,甚至有些畸形的氛围之中,来自于幽北的曹军兵卒,终于是走过了南北大街,来到了宫门广场之前。
宫门广场之前的御街,自然更为宽敞。
早早的就有不知道多少劳役将这一条御街打扫得一点尘土都没有,恨不得是拿舌头舔过一遍的干净整洁。街道两侧,不论是宫墙,还有对面街坊,在屋檐高处都是悬挂了彩色的丝绢,平添不少富贵繁荣的气色。
走在最前面的举旗兵卒纷纷往两侧让开,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露出了夏侯尚来。
夏侯尚在最前面,其后军校士官跟在其身后。
一身闪亮戎装,铠甲鳞片在阳光之下显得熠熠生辉,兜鍪之上的红缨也是鲜红无比,在风中猎猎舞动。
宫门之上的乐师也适时奏响了最为端正的雅乐,在编钟的鸣奏之中,乐曲中正平和,大气磅礴。
在这样的乐曲声中,不管是宫墙上下,不论是天子百姓,人人都神色肃然,目光追随着这些军校兵卒,成列而行。
此时此刻,在后方南北大街上的百姓喧嚣声浪也渐渐的安静下来,这些军校兵卒前行的脚步声和鳞甲声才渐渐的成为了乐曲当中的伴奏。
王昶眯着眼看着。
这些军校兵卒身上似乎都已经淘汰了两当铠,也就是像作战背心的那种铠甲,而是穿上了类似筒袖铠,防护能力更强,当然也就意味着花费越多……
军校的铠甲还要更好一些,有额外的战裙,在甲片的边缘处甚至还有一些和铁片不同的颜色,似乎是内衬的布料颜色,亦或是额外增加的装饰?
王昶没近距离见到实物,所以一时之间也不好分别。
至于最前方的夏侯尚,一身的明光铠可谓是从头保护到脚,被特意打磨得如同镜面一般的甲片,在阳光照耀之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色,甚是引人瞩目。
旌旗明显也是新的,有军认旗,将主旗,号令旗,方位旗,甚而还有纯用以装饰的彩旗,这些旗帜都用上好锦缎制备一新,卖相极好。
到了宣德门正前方,夏侯尚甩蹬下马,在躬身前驱十步,摘下头盔,抱在身侧,然后单膝跪拜,大呼参见天子。
随着夏侯尚的举动,其余兵校也是一样举动,跪拜而呼,一时间声浪似乎宛如潮水一般,扑在了宣德门上,撞得天子华盖的长幡也在不停地舞动。
王昶微微低头,一脚往后侧了半步,身躯也因此略微有些偏转。在王昶周边的人也基本上都是如此举动。毕竟此时此刻么,应该是属于天子的荣光,崇德门之上,除了天子刘协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低头,微微侧身弯腰,以示对于刘协的尊敬。
不过随后,王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那就是在宫墙之下的兵卒大礼参拜之后,似乎天子刘协说了一声什么,但是不管是宫墙之下的兵卒将校,亦或是在刘协身边的负责传话的礼官,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然后等到曹操举起手挥了挥之后,才有礼官提气大呼:『陛下有旨,众将平身!』
以眼角余光观察着的王昶,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就有些意思了……
正常来说,礼官是负责整个仪式的各个环节的承转启合的,必须时时刻刻注意着各种变化,既然天子发话了,那么基本上来说肯定是平身免礼之类的话语,而且整个流程也基本上是到了这个时候,所以基本上来说,就算是一个傻子,都懂得在这个时候关注天子的言行,然后将天子所言传递出去。
可问题是,这礼官居然在这个时候,慢了一拍。
这个慢了一拍,其实很短暂。
如果不是王昶一直以来都是留心观察,甚至未必能够发现。
因为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而已,在天子刘协说了一些什么之后,站在边缘处的王昶确实是听不太清楚天子在说什么,可是能听到声音,说明是天子确实有说了些什么,而在天子说了什么之后,居于天子左近的礼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然后等到了曹操一挥手……
前后相差也就是一个呼吸,亦或是一个举动的时间而已。
在兵卒山呼之后,余音袅袅之下,再加上南北大街上的民众也跟着欢呼的声浪影响下,这一个细微的节拍迟钝,就像是在原本乐章连绵的乐曲之中,被人为的插入了一个八分之一的停顿。
很细微。
也很不容易被察觉。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偶然情况。
比如礼官情绪激动心潮澎湃之下,再加上宫墙之下的兵校的呼喝余音什么的,亦或是天子刘协说话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在边上的礼官没能及时听闻……
这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在宫墙之下的夏侯尚已经站起,然后一板一眼的在禀报着幽北之战的功勋,但是王昶的心思却根本没有在夏侯尚的那些表功言辞上面了。
王昶一边保持着身躯的谦卑姿势,一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天子刘协周边,尤其是刘协和曹操身上。
如果是无心的,那么倒也罢了。礼官反正出错了,就像是后世新闻主持人念错了领导的姓名,事后该处理就处理,该惩罚就惩罚,这倒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如果不是疏忽大意,而是有意为之呢?
莫非是丞相曹操想要借此表示一些什么?
对于兵卒将校的绝对统治力?
王昶很快的就想到了这个方面,但是又很快的否决了。因为即便是曹操不做这样的举动,难不成曹操就会失去了对于曹氏夏侯氏统领的军队的指挥权?这显然不可能。
在宫墙之下的将主旗帜上,明晃晃的『曹』字和『夏侯』字的将主旗帜,就足以说明这一点,除非天子现在就将曹操当场缉拿免职,否则在宫墙之下,以及在豫州冀州等地的曹氏夏侯氏将领统领的军队兵卒是听老曹同学的还是听天子刘协的?
这几乎是没有第二个选择项的问题。
既然如此,曹操根本就不需要在天子面前展示他对于曹氏夏侯氏统领军队兵卒的控制权,就自然无需做出这样可疑的举动来。
亦或真的就是无心之过?
但是王昶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在这么大的一个庆典,尤其是准备了许久,又不是匆忙举办的仪式上,出现这样的疏漏,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
曹丞相究竟是要表现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