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蜒见他如此境况,又问:“可是那国主又使诈了么?”
老续梦蛇哀叹道:“与虎谋皮,焉能善终?我自个儿心怀鬼胎,殊不知那国主更有狠毒心思。我这阵法,本谋求仿照万狱黄泉的模样,容我身在其中,那续梦蛇的疯病或奈何我不得,却不料那国主早有图谋。
北城中早年死了近百万人,他意欲借城中残魄,化作鬼魂,附在黄泉中空壳尸体上,铸造一支听他使唤的大军来,届时非但可消木龙之患,他自个儿更可借冤魂之气,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甚至雄霸天下,称帝成神,也非痴心妄想。他一直等待一位精通太乙、伏羲玄学的学者到来,终于在年老病重之际,等到了我。
我本不知他这计中计,可偶然间跟他来此,见他形迹可疑,多生了个心眼儿,于是在此树下将心魂融入冤魂之中,终于明白此人种种罪孽。我幡然悔悟,心头大怒,知他那诡计几近完成,便奋不顾身与他大战一场。”
盘蜒道:“你败在他手上了?”
老续梦蛇苦笑道:“他虽然了得,但我也非无能,又比他年轻许多,终于重重给他一掌,将他打的半死不活,落荒而逃。就在那时,这里冤魂大乱,时空交替,聚魂山与凡间忽隐忽现,难以分辨。我刹那间明白自己天命所在。”
盘蜒动容道:“你的天命?”
老续梦蛇道:“咱们这些续梦蛇,命中注定,要去替那....那梦中人续梦,否则世道必乱。我杀妻害人,乃是天道要我犯下罪孽,随后用一生弥补。我逃避刑罚,糊里糊涂来到此处,终于又酿成大灾祸来。至此地步,我决不能让那老国主得逞,更不可放任这无数妖魔鬼怪祸害人间。
于是我便留了下来,使续梦蛇的功夫,遁入梦境,在梦境之中,与千万冤魂连在一块儿,令老国主的邪法大阵无法掌控,令他寿命缩短,更约束冤魂行径,以防它们外出害人。这数百年里,我....我穷竭心智,苦苦阻拦,可毕竟总有疏忽的时候,它们偶尔外出,捉得人来,也转为与它们相近的鬼怪.....”说着说着,言语间已满是悔恨。
盘蜒怜悯至极,心生敬意,喃喃道:“你在这儿守了数百年么?”
老续梦蛇笑道:“在睡梦之中,这日子也不算得漫长。”
盘蜒冷汗涔涔而下,想起自己所作所为,惭愧已极:眼前老人自知犯错,甘愿化作囚徒,天长地久的守着寒火城。而盘蜒呢?你自由自在,行动自如,却为救凡人而自诩侠义,洋洋自得,斤斤计较。你受了些伤,与这老人相比,又算得了甚么?
血云反驳道:“世人皆自私自利,趋利避害,甚么替天行道,舍生取义,那是他们编出来指使人卖命的道理。求你时,你是伟人,不求你时,你是祸害。你越是崇高,受害越深。越是宽容,受骗越惨。”
盘蜒心道:“但数百年后,世道自有公论...”
血云哈哈大笑,声音愤世嫉俗,他道:“公论?哪有甚么公论?那些写史书的靠得住么?退一步说,即便史称伟人,然而在世之苦,他们又岂能知晓其中万一?徒然干嚎缅怀,有个屁用?”
盘蜒想要争辩,但气力微弱,正与邪混淆融合,再难分辨。他想起昔日冷州国的小遥,想起陆振英,想起她们为小恩小善舍命奔走。
你嘲笑过他们啊,盘蜒,你早看破是非,明了虚实。超越伪善,通达大道,这些凡人半仙,岂能乱你心思?
盘蜒跪倒在地,身子抖动得如同发癫,那老人目光担忧,凝视着他,过了许久,盘蜒饱受折磨、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大树旁,问道:“这是龙木巨怪所留?”
老人点了点头,道:“此树乃阵法中枢,可凭借此树挪移空间。”
盘蜒划破手腕,霎时鲜血如河,那枯树霎时活了过来,伸出枝叶,刺入盘蜒伤口。盘蜒紧闭双眼,乱绪浩瀚无垠,在空中盘旋不止,刹那间,他的梦境与老续梦蛇重叠为一。
他见到这城中百万冤魂,浮在血雾之中,如同大海,而老续梦蛇的梦好似河道,引导众魂流转。众魂感到盘蜒到来,注视着他,情绪复杂,盘蜒饶过那黑火巨人,冤魂们颇有些感激敬佩。
梦境,梦境,这世上本就是梦,轮回海的梦。这冤魂之海,不过是万千梦境之一,合在一处,便成了这乾坤天地、阴阳五行。
盘蜒见到了这庞大壮绝的梦,他伸出手,触碰梦境,虽只稍稍一合,那宏伟的源气淌过盘蜒体内,冲击他经脉,咆哮震动,数不尽的顿悟让盘蜒心神缭乱,时时刻刻都有粉碎之险。但盘蜒苦苦忍耐,竭力相抗。
不知过了多少年,盘蜒重拾魂魄碎片,粘合残躯。他见自己身在一张蛛网之中,蛛网的丝线,由寒火城冤魂连接而成。
盘蜒是那蜘蛛,他成了这蛛网的主人。他仰望天空,那梦的巨海已离他远去。
于是盘蜒从梦中醒来。
老人仍在他眼前,周围景色变化微小,那看似漫长岁月,实则不过几个时辰罢了。
那枯树隐然焕发新生,树枝上垂下长长枝条,枝条上有五、六个常人大小的茧囊。茧囊骨碌碌发声,落下数个拳头大小的果实来。盘蜒略一沉思,将果实拾起。
老人神情惶急,见他回神,这才松了口气,他知盘蜒已收服这数十万冤魂火怪,问道:“你....如何办到的?”
盘蜒道:“将世道看作梦境,找寻空隙,欺骗这梦境。”
老人目光敬畏至极,过了许久,他问道:“你叫盘蜒?你可曾有其余...其余姓名?”
盘蜒笑道:“我名目太多,糊涂账太大,前辈莫要追究。”
他指了指那枯树,又道:“劳烦前辈在此守着,此树乃聚魂山梧桐巨树,可做通道,只要施法得当,能由万狱黄泉通往凡间各处,将来或有一日,我需动用此地众怪。”
老人笑道:“它们已尊你为神,即便我不看着,也决计出不了乱子。你不让我走,是为了我好。”
盘蜒也不隐瞒,点头道:“前辈已与众冤魂连为一体,你若离去,自个儿便消散了。”
老人愣了许久,挣扎起身,朝盘蜒拜倒,说道:“我...名叫泰淮蛇,我爹爹....曾叫泰乙。”
盘蜒道:“我并非泰乙,也非泰一,我记得你爹爹生平,记得....蛇儿,但我并非那人。”
老人双手掩面,泪如雨下,他道:“我爹爹他....果然也是续梦蛇么?他并非真抛了娘亲与我?”
盘蜒不再看他,稍稍一晃,已然不见。
你练飞升隔世功,借月夜之能,得仙殇内力,吞阎王魂魄,做庄周之梦,大走弯路,自寻烦恼,眼下它们已成累赘,扰乱你的心神真气。
忘了凡间琐事,你便能圆满了,盘蜒,太乙,妻子、后代,都无关紧要。
等你舍弃一切,便能再成为梦中人。
盘蜒走到半路,无数黑火巨人如铁塔般巍峨矗立,遮天蔽日,忽然间,众巨人朝盘蜒跪倒,盘蜒摇了摇头,众巨人这才起身。
有三个最高大的巨人走了出来,手掌托着七、八人。其中一少女乃是那金帽将军女儿,另几人则是他派来的属下。这几人身上仍冒着红黑相间的火花,若这火花将他们烧死,就会变作惨白火怪,再隔百年,则汇聚成黑火巨人。眼下烧到一半,被盘蜒阻挠,性命无碍,但体质却已剧变,异于常人,近乎鬼怪了。
盘蜒手掌虚托,这几人被真气裹住,浮在他周围,盘蜒道:“我会替诸位报仇。”身影闪动,随众人远去。众巨人低声鸣喊,声震百里,饱含感激之意。
他手指轻弹,数道幻灵真气缠绕那几人,于是身躯透明,宛如无物。他来到金帽将军府上,又将众人化为虚灵,透墙而过。
那金帽将军与妻子正伏在桌上,脸上又焦急,又痛苦,真个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盘蜒将那少女往床上一扔,她悄无声息的落下,他又将众将士堆在门口,随后点出指力,少女一声惨叫,惊慌失措的转醒。
金帽将军与那夫人大叫起来,只觉耳朵听错,心中巨震,急冲入房内,看见女儿坐在床上,只惊的元神出窍,呆若木鸡。
那少女见到二老,忽然“哇”地大哭起来,喊道:“爹....娘....我以为自个儿死了,我....我是在聚魂山么?你们...你们...”她以为父母悲伤过度,竟比她先死,心中既悲又喜,悲的是一家惨亡,命运弄人,喜的是在阴间重逢,总算不至孤单。
夫人喊道:“女儿,女儿...”热泪盈眶,便要扑上前去,但金帽将军拦住她道:“莫急...莫急...”在她耳边惊恐说道:“从未有人从北城归来,这莫非是...妖术么?那万鬼中人正在城里,焉知不是邪法,用来蛊惑咱们?”
夫人狠狠一个嘴巴打上去,怒道:“你张开眼瞧瞧,自个儿女儿都认不出来么?你先前模样可做的真像,哭天抢地,撞墙撞树,这会儿老天开眼,赐还女儿,你还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这做爹爹的,还有半点良心吗?”
金帽捂住脸颊,颇为惭愧,暗想:“莫非那万仙的真从北城回来了?难怪听那边怪声震天,吵闹不休。”可毕竟仍将信将疑。
那少女猛地扑上前,抱住爹爹娘亲,左亲一口,右亲一口,哭哭啼啼,痛哭流涕。金帽将军疑虑顿消,这才哭道:“好女儿,好女儿,你怎地跑出来的?”
少女喜道:“甚么?我还活着么?”她摸摸自己,想象先前烈火焚身之苦,兀自莫名后怕。
又听屋外“哎呦”“啊呀”的一通惨叫,三人吓了一跳,跑去一看,见那派出去的高手满地打滚,满身是伤,但却活的好好地。他惊喜交加,问道:“曹兄弟,祝兄弟....你们怎地回来了?”
那曹兄弟愣愣说道:“将...将军?我记得咱们走过北门,被火怪擒住了,怎地又到这儿了?”他高兴至极,可脑子糊里糊涂,一时转不过弯来。
祝兄弟看清那少女平安,他心思活络,眼珠一转,心想:“正好邀功,没准老爷一喜,将这美貌温柔的小姐许配给我,这辈子飞黄腾达,享用不尽.....”
他兴致大动,正要开口,盘蜒现出身影,依旧大帽遮面,说道:“我万仙言出必践,将军,他们已然无恙了。”
金帽将军先是一惊,看清来人,感激的快蹦上天去,一骨碌翻身跪倒,就要朝盘蜒磕头,突然一股劲风吹来,扶他站直。金帽将军动弹不得,喜得语无伦次,喊道:“仙家,仙家,您真是....活神仙。不知仙家尊姓大名?你要甚么?我绝无不舍.....”
盘蜒道:“在下名叫索酒,今年一十四岁。”
金帽惊想:“他竟只有十四岁?当真旷世之才也。但他自报岁数做什么?”忙道:“原来是索酒大仙,以仙家本领,当真天下无双无对的少年英雄...”
盘蜒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说来冒昧,还望将军体谅,万万答应。”
金帽大声道:“不管何事,只管直说,绝无不允。”
盘蜒道:“我对令嫒一见倾心,钟情难忘,愿与令嫒结百年之好。”
金帽惊喜交加,心想:“这等盖世神通的如意郎君,求之不得,岂能错过?”连忙大笑道:“此事又有何难,我即刻让....”
那少女虽明白自己为此人所救,暗怀感激,但事关终生,却也满脸羞红,嗔道:“爹,我...我...”
金帽急道:“你这丫头,先别吵嘴!”那少女知书达理,三从四德,甚是听话,低头不语。
盘蜒手一挥,摘去笠帽,变作索酒样子,说道:“这便是我本来样貌,咱们既然说定,岳父大人,小婿明日必会设法求见。只是小婿颇有些糊里糊涂,言行若有异样,还请岳父大人莫要见怪。”
金帽便要他留宿拜堂,敲定此事,但盘蜒忽然遁入虚空,踪迹全无。
这一家人愕然许久,少女抱住金帽,又哭又闹,又骂又笑,说他越俎代庖,替她乱找夫君。他那夫人也怨声不断,金帽头疼起来,却心花怒放,如在做不尽美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