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东窗事发
晌午时分,苏州河畔,巴洛克风格的邮电局大楼内。
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炽烈的阳光烘烤着黄褐色的大楼外墙,二楼南翼的一间办公室里,一台坐式上海牌铁叶风扇艰难地摇晃着脑袋,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
但风力仍然兼顾不到所有人。
此时房间里除了坐在红漆五屉桌后面的游勇毅外,一侧靠墙的同色木艺沙发上,还围坐着五个人,此外在房间略靠中央的位置,戳着一个蔫头耷脑的家伙。
办公室中气氛沉闷、压抑、愤怒,更使得周遭气温仿佛格外燥热。
眼前这类似于批斗的场面,形成于游勇毅早上会见过一位不速之客之后。
也正是这位姓黄的港商,点燃了游勇毅等人的怒火。
“你真是狗胆包天,我明明昨天晚上还找过你问过你,伱竟然敢当着我面撒谎!”
游勇毅怒不可遏,这也就是和平年代发生在机关单位的事,倘若时间倒回到抗战年代,他非得掏出匣子枪一下崩了这小子。
“知情不报,欺骗上级,你为了什么?就为那个总经理的位置?!”
樊松面如死灰,无言以对。他原本计划今天去找华电的人,实施自己的计划,让局里在这件事上彻底绝了念想,缝补上可能坏事的最后一个漏洞。
谁承想,消息没从华电那边走露,窝里却出了叛徒。
他刚才被召唤过来时,正好在楼底下撞见要离开的黄金福,后者竟然目不斜视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
该死的王八蛋全招了,把他卖个干干净净。
樊松气不过,心里直呕血,明明自己是因为信任他,最开始才将华电那群人当成骗子,像被亲兄弟捅了一刀般难受。
游勇毅骂到口干,端起大茶缸子,咕噜一口浓茶后,一脸厌恶地望向对面问:“樊松,你知道你最可恨之处是什么吗?”
他自问自答道:“不知悔改!”
这时,木艺沙发上有位中年男人接过话茬:“是啊,开始我们也都很信任黄金福,对他的话不疑有他,你相信他,不信华电有这么高科技的传呼机技术很正常。
“你和华电的人第一次见面,误以为他们是骗子,言语上有些冲突,这完全可以理解嘛。
“你错就错在当搞清楚情况后,明知错了,还不及时改正,反而将错就错,弄出一些别有心机的新闻,为了一己私欲,欺瞒组织,诓骗上级,可见你这位同志品性之恶劣!”
另一人发言道:“我认为,他已经配不上同志的称呼,个人建议撤销他的所有管理职务,下放到无线电部做个普通职工。”
樊松身体晃动,头重脚轻。
“我不同意!这样太便宜他了,他的所作所为给局里带来多大损失?带来了多坏的影响?我强烈要求必须记大过,把这颗老鼠屎清理出我们邮电体系!”
“我赞同。”
“同意。”
噗通!
樊松双脚一软,重重摔坐在水泥地上,表情呆滞,涕泪纵横,失魂落魄。
财富和权利是世间最引人追逐的两样东西,同时也是最引人堕落的两样东西。人往往过份在乎什么,就更容易在这方面犯错,从而失去它,失去更多……
历史的教训不胜枚举,甚至樊松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人,去年刚被查。
而黑格尔却说: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
虹口体育场,中心建筑内。
组委会分配给星光台的那间机房里,人进人出,一样样设备被抬出来,链接设备的线束半小时前已被拔掉。
一个小时前,黄金福和邮电的人一起,向组委会提出临时撤台的请求,得到组委会的同意——
星光台的存在实在没有必要,无法给全运会带来半分助力,这一点组委会清楚,黄金福和邮电的人更清楚。
廊道中的一扇窗台旁,黄金福沐浴在烈阳中,眼神落在运动场上那些英姿勃发的运动员身上,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他决定撤回港城了,专心发展港城的业务的同时,朝其他生意领域尝试转型。
他至今仍不清楚华电为什么不在港城开展传呼机业务,但他知道,他的“星光传讯”在传呼机领域已经被淘汰。
这就是商场,像战场一样残忍,落后就要挨打,就会失去生存的凭仗。
而且在商场上逞匹夫之勇没有任何意义,甚至换不来一个英名,从这个角度讲,商场比战场更加不讲人性。
——
傍晚,茂名路的街头。
那家外面有棵老樟树的国营副食品商店门口,李建昆饭后消食儿,再次溜达到这里。
有几个大爷大妈还记得他,看见他便想起他的不告而别,以及未聊完的话题。
“小伙子你那天干嘛一声不吭走了,我话还说完呢,虽说我不会买华电牌传呼机,咱也用不着不是?但我觉得从长远来看,这东西还是大有可为的,年轻人准喜欢。”
有人附和说:“没错,我那天话也没说完,也是这意思。不得不承认它肯定是款好产品,咱们这帮老头子老太太用不上而已。”
<div class="contentadv"> “你们之前聊啥了?”有位老太太问。“老陈老张你们行啊,早看出来华电牌传呼机是个好玩意?我当初听说要卖两千块一部还吓一跳呢,现在看,贵有贵的道理,毕竟是领先世界的高科技。”
老陈:“那你开玩笑,当了一辈子领导,这点好歹还看不出?”
老张:“多大点事,我一看它的功能和研发投入,就知道不简单。”
周围的老太太们纷纷向二人投去崇拜的目光。
同样参入那天的讨论,但话说得比较过,圆不回来的几位大爷,瞅着老陈和老张,有人往地上呸一口,有人一脸鄙夷。
老不为尊,恬不知耻!
李建昆:“呵呵。”
他这次不是来唠嗑的,真的主要是消食儿,顺便听个响儿。
在外面晃悠一圈,荡步回到饭店不久后,林新甲过来敲门,说有客到访,他将“客”字加了重音,脸上有股戏谑神态。
“不见。”李建昆找出裤头去卫生间洗澡。
林新甲诧异,他都没说是谁。
无须他说,用屁股想李建昆都知道是什么客,并且很清楚他们过来的目的。
不见他们和气量无关,既然知道他们的目的,而现在自己已经有合作伙伴,实在没必要浪费口舌。
林新甲出门后让富贵兄弟去楼下大厅送客,弄得邮电过来的几名青年干部尴尬不已:还真是半点面子不给呀,却又生不出脾气。
当前的情况是人家并不求着他们,纯属是他们想和人家合作。
李建昆倒是低估了这帮人的韧性,也小看了他们的脸皮厚度,隔日上午他在铁娘子卫生用品厂时,这帮家伙竟然直接冲过来,冲进人家的厂子里面,来到行政楼。
后来从厂长张心梅等人敢怒不敢言的态度上,他才明白,这是仗着衙门口大,没拿铁娘子厂当根葱呢,大概率和她们全厂女同志也有些关系。
他这人吧,就挺看不惯这种事的。
“林先生,李先生,我们今天过来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诚挚邀请华电公司和我们邮电合作,你们有先进的技术,我们有相关方面的基础、资源和人力,这才叫强强联手……”
行政楼三楼的一间会议室里,邮电为首一人侃侃而谈。
张心梅等人戳在旁边,怒目相视,有几名女管理眼睛都红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跑到她们厂来抢她们的合作商。
厚颜无耻!
李建昆和林新甲坐在几张长条桌拼凑在一起,铺着军绿色桌布的大会议桌一侧,前者右手指缝间夹着一根华子,慢悠悠嗦着,见对方叽叽呱呱完后,问道:
“对啦,你刚说你是什么身份来着?”
“邮电通讯服务开发总公司的新任总经理,鄙人姓潘。”
“原先那个呢?”
“撤了。”
林新甲微微侧头,和戳在后面墙边的富贵兄弟互换了眼色,三人眼神中皆有股大快人心之感。
李建昆哦了一声后,在张心梅等人紧紧绷直的心弦中,缓缓开口说:“你们也不必再跑了,华电从没有合作得好好的,临时更换合作伙伴的先例,虽然说商场惯例是‘利’字为先,但我和林总的想法差不多,生意想做大做强,先要学会做人。”
他说罢不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被当面明言拒绝,邮电几人暗自叫苦,一脸悻悻。
而张心梅等人则喜极而泣,人均湿润的眸子望向坐在那里的高大青年,满溢着浓郁的感激之情。
她们厂和邮电相比,没有任何优势,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可比性,蚂蚁和大象的区别,人家如果弄个厂子造卫生纸,一准都比她们强。
“林先生,李先生,还望好好考虑考虑,如果改变主意了欢迎随时联系我们,我们静候佳音。”
等邮电的人垂头丧气地离开后,张心梅眼里泪花闪烁,面朝李建昆和林新甲,由衷道:“谢谢。”
她旁边的管理人员们跟着齐声道谢。
李建昆最见不得这种场面,拉着林新甲站起来,打着哈哈道:“看,他们一来我们把正事都忘了,走走走,姑娘们还等着考试呢。”
说罢,率先蹿出会议室。
铁娘子厂院门旁边正对大马路的展销厅,在日夜倒班的建设下,已经弄得七七八八,毕竟不大,仅一层,百来平方。再等墙面粉刷好,定制的柜台往里头一塞,八零年代简简单单的一个专卖店,也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李建昆打算在国庆节,也是全运会闭幕的那天,正式开门迎客,尽量不错过这股热乎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