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 唐通事(1 / 1)

从李明勋回到布袋港的第二日起,整个商社都在为一个月后发动的远征运转起来,除了李明勋和林诚,没有人知道那场远征的目的地,但是人人都从头领和管事们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如果远征成功,参与远征的人将会一夜暴富。

拥有了虎鲨号,就拥有北上远征的基础,但是前往万里之外远征探险,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李明勋还需要充足的物资、精锐的军队、娴熟的水手和足够的武器。

好在西蒙斯参与了进来,他协助李明勋完成远征前的准备工作,而西蒙斯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把涌金号加入进来,按照西蒙斯的说法,没有愿意乘坐一艘船前往万里之外,人人都知道大海是最无情的婊子,如果只有一艘船,就没有任何的希望。

虽然涌金号是一艘状况良好且精心建造的广船,在大明的各种海船中也是少有的好船,但在西蒙斯眼里,涌金号只能算是一艘可以在近海航行的货船,在西蒙斯的要求下,涌金号进行的改造,加固的桅杆、改良的帆索,修补了船身。

而另一方面,高锋和西蒙斯对护卫队进行的训练和扩充,使之达到了一百人的规模,全部换装了西班牙的火器,还在水手之中挑选了志愿者进行火器训练,尽可能的增强战斗力。

到了五月,远征队终于组建完毕,其中西班牙水手二百人,汉人水手一百五十人,卫队八十人,西班牙士兵五十人,还有杂役、匠人二十人,一共五百人左右,在要保留布袋港的基本防御力量的情况下,这已经是李明勋能抽调的全部力量了。

李明勋其实也想过把计划向后延缓一段时日,以积蓄更多的力量,但是他等得起,商社等得起,季风却等不起!

钓鱼岛海域。

李明勋坐在船艉楼上,头顶上是广阔无云的蔚蓝天空,而在左手的方向,一面灰色的悬崖插入海面之中,柔和的东南季风吹走了甲板上蒸腾的灼热气息,他的手里端着一杯酒,面前坐着西蒙斯,二人中间则摆着一副象棋,两人不慌不忙的下着。

西蒙斯显然没有李明勋那般闲情逸致,他不时抬起头,远远眺望着不远处的小岛,有些焦急的神色。

在李明勋出了布袋港之后,一路沿着台湾海峡的黑潮北上,但是到了鸡笼港附近,绕过之后进入了琉球航线,虽然李明勋不说,但是西蒙斯已经判断出远征队的目的地中有一个是日本长崎,至少目前就处于前往日本的航线之上。

这个消息经由西蒙斯的口传开,船上的西班牙水手都很兴奋,虽然他们已经不被允许进入日本,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安置在涌金号货舱里那多达两万张的鹿皮和六百担的生丝就足以让李明勋大赚一笔,而所得利润之中有五分之一属于船上的水手,那么西班牙人也所得丰厚,至少这次远征不会无功而返了。

但是在进入琉球之前,舰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李明勋在寻找一个岛屿,原本西蒙斯以为那是传说中的金银岛,毕竟日本、暹罗、缅甸和明国都有这传说,但是当找到这个面积不大,且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岛屿之后,李明勋却只是要求船上的石匠在那片崖壁留下一段石刻文字,以证明这个叫做钓鱼岛的小岛是属于明国的。

意兴阑珊的西蒙斯最终被李明勋一招马后炮将军而死,西蒙斯把手中的棋子扔在棋盘上,说:“尊贵的阁下,难道您就准备这么浪费远征队的时间吗,时间是金钱,时间是生命!”

或许是感觉刚才的话太失礼了,西蒙斯低下头,又说道:“难道您派人刻石留字是有什么特殊的深意吗,我知道你们明国人做什么事都有许多道理的。”

李明勋微微一笑,道:“不,那仅仅是满足我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恶趣味的,并没有什么什么含义,您看,他们已经回来了。西蒙斯大副,让水手升帆起航吧。”

西蒙斯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郁郁葱葱的小岛,心中打定了主意:早晚我会亲率一支探险队,探查上面的究竟有没有黄金,要把西蒙斯的名字留在那面断崖上!

远征队沿着琉球群岛在东海的内侧前进,在这个多台风的季节,即便是虎鲨号这类盖伦式大帆船也不敢贸然深入远海,生怕在风暴来临的时候没有找到避风的港湾,好在李明勋的运气不错,虎鲨号与涌金号航行十余日,一直到达长崎的外海,也没有遭遇风暴,很多人传说是那日李明勋在钓鱼岛上刻字是作法了的,有了妈祖保佑才有了一路的平顺,这件事三人成虎,很快传扬开来,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变成了真理。

李明勋把虎鲨号这艘军舰留在了外海,锚泊在了水文条件复杂的五岛列岛无人内湾之中,挂上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在荷兰是日本唯一认可的泰西贸易伙伴的情况下,这也是无奈之举,李明勋把虎鲨号交给了宋老七和高锋,而自己则带着西蒙斯前往了长崎,没有了西蒙斯,虎鲨号上的水手和士兵也就不会造反了。

在日本德川幕府锁国之后,长崎已经是日本唯一的对外口岸,这里也就成为了日本的海贸中心,而日本只允许和明国、荷兰与朝鲜贸易,在三个贸易对象之中,来自大明的海商无异是占据了主导地位,从徽王汪直在日本获得了和天皇类同的地位开始,大明商人在日本的影响力一直很大,在幕府锁国之后,所有其他港口的华人迁到了长崎,让华人在这个港口城市的比例超过了五万人,总数达到了上万人,影响力更无法是其他国家可以比拟的。

所以当涌金号上的李明勋受到长崎官方的巡船热情的接待和引导,且上面的官员操着一口流利的闽南话的时候,李明勋丝毫不感觉意外,但是日本的贸易形势已经和汪直时代,甚至颜思奇、李旦那个时候不同了,随着德川幕府掌控全国,推行闭关锁国政策以来,长崎的贸易立刻受到了官方的控制,幕府的本意是把这个财税重地纳入幕府的掌控,且让西南的外样大名无法获得来自海外的支持,但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定了新的贸易秩序,这也意味着投机的机会减少了。

人富必有横财!李明勋深谙这个道理,但是在目前自己实力弱小的情况下,拥有秩序的安全贸易环境更适合自己。

在引船的引领下,涌金号进入了港口,并且停泊在了唐船码头,这里停泊的十几艘正在装货、卸货的大船都是来自大明,多是大号的福船,吞吐量甚是惊人,与郑芝龙在平户岛成为华人领袖,得到礼遇,娶妻生子不同,如今幕府对外来商人管理很严格,所有的明国人被分为两种,像是李明勋这类商人则是来航唐人,不允许长久滞留,也不许娶妻生子,而长崎那过万的华人则是住宅唐人,他们不仅拥有‘唐人屋敷’这类专门的唐人街区,而且与日本人拥有等同的生活权力。

住宅唐人的权利一方面来源于他们对于长崎的海贸不可缺少的地位,另一方面来源于丰臣秀吉这个战国之雄的野心。这个幻想占领中国的野心家专门挑选商人培养,给予衣食妻妾,想要为未来征伐中国培养‘带路党’。

因为明国商人实在太多,而且有太多的华人在长崎扎根,所以在长崎的地方政府充斥着华人,并且形成了一个唐通事这个与明国商人沟通的职位,随着明国海船越来越多,形成了大通事、小通事、稽古通事三级,且有头取、立合、风说等几十种职务的机构。

与李明勋打交道的稽古通事便是一个华人,他在查验了涌金号上的商品之后,立刻诚惶诚恐起来,派遣几个手下看住涌金号之后,前去请大通事去了。

长崎、福济寺。

“阁下,请跟我来。”稽古通事在前面引路,他的木屐踩在粗糙的石板上,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他弯着腰,笑着向李明勋介绍着福济寺的历史。

从那并不光滑的石板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新建不久的寺庙,实际上这座寺庙的历史不过十年,是崇祯元年的时候,长崎几位漳州、泉州出身的住宅唐人邀请了漳州大僧人觉悔来长崎创建的,一开始只是供奉妈祖的小庵,后来唐大通事,颍川藤左卫门大力施舍和赞助,成为了福济寺最大的大施主,才有了如今福济寺的盛况,特别是那巨大海龟上驮负的三十五米高的观音像,即便是港口之外也能看到。

而这位颍川藤左卫门也是一位华人,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陈冲一,曾经做过萨摩藩岛津家的侍医,当然,这些都是眼前这位精明的稽古通事告诉李明勋的,李明勋何等聪明,当他听说大通事在福济寺而不是官邸约见自己的时候,就感觉有些不一般,难道与萨摩藩有关?

颍川藤左卫门已经近五十岁了,但是一双眼睛依旧让李明勋感觉到了锐利,李明勋随那稽古通事进来的时候,便被颍川藤左卫门那双眸子吸引住了,以至于有些愣住了。

“李先生,请坐,请坐吧。”颍川微笑的招呼着李明勋,热情的像是一个招待后生的长辈。

李明勋微微一笑,道:“是李某失礼了,各位见谅。”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个房间的陈设完全是江南的风格,已经摆好了酒宴,但是宴会却是遵循古风,实行分餐制度,分列两侧有七八人,个个穿着日本传统服饰,但是看他们的身材,却是比日本高大许多,而其中一个身材矮壮,满手茧子的僧人却是甚为显眼。

“李先生第一次来,先向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唐通事,稽古通事你见过了,这位是我的副手小通事,哦,这位僧人是觉严法师,他不仅是福济寺的高僧,也是一位风说通事,至于这几位都是目利,您右手第一位是丝目利,第二位是鹿皮目利,这二位是真正的日本人。”颍川藤左卫门微笑介绍道。

李明勋微微点头,挨个问候过了,那几位通事都是颍川藤左卫门的属下,能列席这里,也是嫡系心腹了,唯一没有实权的就是觉严,他是风说通事,主要职责就是从海商那里得到海外各国的消息情报,整理之后汇报给幕府,而两个日本目利则是事关李明勋的利益,所为目利就是官方的鉴定师,除了鉴定商货的质量,还负责制定价格,涌金号上最主要的货物就是生丝和鹿皮,而颍川藤左卫门把这两位目利请来,显然非常有诚意了。

宴会在一片丝竹声中开始,一群人相谈甚欢,李明勋对于做买卖还很生疏,略显笨拙,好在准备颇丰,给在场的每个人都赠送的礼物,多是一些西洋货和江南出产的东西,都是从大员购买来的,这些‘南蛮商货’在日本都是紧俏物什,价格不菲,而李明勋也以后辈自居,倒也得到不少人欣赏,一阵推杯换盏下来,涌金号上的商品也就定下了七成有余,然而仅仅出手这七成商货,所得款项就已经超出了李明勋预计。

这个时候,李明勋才知道,这些通事、目利身后各有势力,都是德川家族的亲藩和谱代大名。

而李明勋来的时候也是巧,此时正是五月,正是春丝销售殆尽,夏丝未曾上市的时候,所以价格又是上浮了两三成,可谓有价无市。

至于涌金号上最后的三成货物,则是被颍川藤左卫门一口吃下,显然他是要赚了差价的,一场瓜分盛宴之后,众人纷纷询问李明勋下一艘船什么时候到来,上面又装了什么货物,众人也好有个准备。

李明勋没有明言,只是说首次远航,尚未有定论,但是也保证下次来航,定然是与在场众人合作。

酒宴罢了,众人皆是离开,纷纷上了轿笼,李明勋也上了轿笼,却是大通事颍川的,他心里便知道,此番的事情还未了结,那位颍川大通事可不会白白为自己售卖商品,好戏都在后面,但李明勋唯一不明白的是,除了一船商货,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