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州城内,卫慕家的老宅内,一座典型大唐风格的木制建筑大堂里面,四周走动的侍女奉好了茶水,迈着轻盈的步子退了出去,虚掩的门扉被重新关好,外倾角很大的唐式建筑有这宽阔的屋檐,足以遮挡从天上飘落的雪花,几个剃秃了顶发的党项侍卫挺胸挖肚的侍立在周围,那一言不发冷酷肃立的模样配合他们身上挂着的长刀短戟显着他们是精锐的亲兵。
大堂里面只留下了两个人,穿着汉人战袍花白胡子的老将卫慕乙黑,还有他的剃秃了顶发套了一件羊皮袍子一副党项人打扮的长子卫慕山喜。
“阿父,灵州那里的汉人越来越放肆了!”卫慕山喜喝了口茶水,然后皱着眉头把青色的茶碗重重的墩在了桌子上,“他们的斥候经常在成为兜来兜去,这样的雪天都没能影响他们!”
老卫慕乙黑同样端着茶碗喝了一口,眯着眼睛瞥了一下儿子,低低地说了一句,“怎么?看不惯?看不惯也得忍着!”
卫慕山喜梗着脖子瞪大眼睛说道:“阿父,城内人心已经乱了,那些汉民看着温驯,背后里说什么的都有,即使本部的男人也在背后议论纷纷。那罗姓长人的手下没有丝毫顾忌,除了不曾进城,城外都变成了他们的跑马场……”
“镇定!说话之前想好了,你要说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卫慕乙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吆喝了几句才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宋国那边士大夫常讲,临渊静气,意思是即使站在悬崖边上也要保证心平气和!老父讲这话不是要你当什么书生,只是……山喜儿,你要知道,卫慕家的男人总要上战场厮杀的,还没有到战场的边缘,你就急躁得乱了手脚,还能指望你打胜仗吗?”
见到老父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卫慕山喜收敛了适才的暴躁,压下声音说道:“阿父,我手脚没乱,还能提得稳战刀!我只是着急,那罗姓长人占了灵州之后,大兴土木,俨然是把灵州当作老营了!只是,灵州……前两年迁叔(指李继迁)死后,众人都避讳,可灵州乃我党项故地,容不得外人撒野,依照罗姓长人的做法,今后我卫慕家置于何地?”
儿子卫慕山喜说得有些道理,老将卫慕乙黑也认同,只是……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山喜儿,你想怎么做?”
卫慕山喜见自己父亲有缓和之意,忙把身子凑前了一些说道:“阿父,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你没在的那几****算过很多次了,我卫慕家能调动的兵力约有两万余,只是若要攻伐灵州,其中半数汉兵恐难听令从事……所以,我想趁着雪日路上人少,通报野利家,不用多,野利家只要能出兵一万,在征召一些小部落,凑足四万兵,在春天到来之前,隐秘偷袭,足以一战而胜!”
“野利家?”虽然儿子说得看似很有道理,卫慕乙黑却知道其中错漏百出,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怒其不争的恼火涌了上来,“野利家是你的部属吗?还凑足四万人,阿移带了四万人加上突厥葛逻禄各两万,一共八万正兵都没能奈何那罗姓长人,你怎能保证一次偷袭就能取胜?”
“阿父,说好了不生气的……”卫慕山喜向后缩了缩,然后硬是梗着脖子反驳道:“野利家向来排斥汉人,角荣更是我表兄,灭了罗姓长人,不但能得到大量奴隶,还能获取大把财富,有这样的机会,他们怎会不出兵?阿父,你不是被那罗姓长人的兵马吓破了胆子吧?”
“啪!”卫慕乙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闭嘴!山喜儿,你这悖种!怎敢如此和老父说话!”
盯着剃秃了顶发的长子,老将越看越气,心中恼火上来甚至恨不得把那颗带着丑陋发式的脑袋拧下来。
只是,他做不到,也舍不得,因为这个长子是他第一任妻子野利阿蛮留下的唯一骨血。
作为李继迁的兄弟,卫慕乙黑同样是深受汉人习俗影响的,他喜欢汉人习俗里面父严母慈兄友弟恭的情节,而不是草原上父子相残兄弟血拼的狼性习俗。
早几年,他跟着李继迁东征西讨,忽略了对这个儿子的教育,使得这个儿子和野利家的人走得很近,如今再想把亲情捡起来,真的是困难重重。
如果亡妻的娘家野利家是个开化包容的家族倒也算不得什么,老卫慕倒也没甚好担心的。
但是,党项内部谁人不知野利家是渴望建立一个纯粹党项人国度的家族?
那是曾经大魏的皇族拓跋氏1都已经放弃了的愿景!
因为但凡脑子灵醒的人都明白,建立一个国度首要的是必须有足够的人口,听令即从的人口,而不是眼前这样一团散沙般的人心各异。
而野利家那些浑人武勇确实不错,却只知道什么祖宗的荣光,什么大魏的辉煌,却不知道世易时移,如今北方契丹人拉拢了诸多部族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汉人也在东方建立了强大的政权,两方的人口都是数以千万计的,对比之下,河西之地区区百多万党项人算得了什么?
须知道,这百多万人口可不都是战士,还要有老幼妇孺的,难道挑起了战争,让那些老幼妇孺全变成枯骨吗?
两年前的李继迁虽然因为狂傲死于阴谋之下,但他也不敢妄言要建立什么党项国,野利家的妄想如果成真,恐怕整个党项部的所有人都会被他们的野心埋葬!
“哼!”卫慕乙黑想了一会儿心事,盯着闭口不言的长子闷哼一声,开口说道:“山喜儿,你阿母早死,这些年我忙于战事无暇照顾于你,你跟着野利家走得近,跟自己兄弟疏远,老父都不怪你。只是……你终究是姓卫慕的,而不是野利家的,你能保证那个野利角荣不是为了拢络我卫慕家故意亲近于你?”
“阿父!”卫慕山喜又瞪起了眼睛,“角荣豪爽而勇敢,不是贪婪市侩的商人!”
“好,就算他不是!”老将卫慕乙黑抬抬手,示意儿子闭嘴,“你和野利角荣几个人合起来,能比阿移、卡迪尔汗还有马哈穆德要强大吗?那罗姓长人率领十数万人跨越万里路途,绝非等闲之人,你手下的兄弟探听到灵州只有四五万兵力,哈……你能确定那是真的?”
被唠叨了半天,卫慕山喜也有些忍耐不住,“阿父,他们人数多又能怎样,我和角荣计划好了偷袭,不与他们正面硬抗,不会吃亏的……”
“唉……”卫慕乙黑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教训这个长子让他感觉比砍掉十个人的脑袋还要累,“山喜儿,我和你说个机密事情,你要听好!”
卫慕山喜有些疑惑,但看着老父郑重其事的模样,稍一犹豫就点头应承道,“是,阿父!”
卫慕乙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借着眼睛余光扫视了一下大堂的周围,发现没有杂乱动静之后,才把茶碗放下,压低了声音说道:“两月前,我在灵州起行,送你妹夫阿移回夏州,护送的除了你妹妹八羊派的一千五百人,还有罗开先派遣的两千二百人同行,领队的是个王难的汉人,你应该认识他……”
“王难?”卫慕山喜见老父有些诡秘的表情,也随着压低了声音,“是那个从宋境逃过来的永兴军的家伙?”
“没错,就是他!”卫慕乙黑肯定了一句,接着说道:“他率领的两千多人多半还是你妹夫阿移的部众,老父本以为也就是罗开先奉还阿移的部下……结果,过了沟河2穿过隘口3快到白池时候遇到了一伙两千多人马贼打扮的家伙……”
“马贼?白池城那里怎会有马贼?”卫慕山喜惊问道。
“当然不会是马贼!”老将瞥了一眼儿子,“白池城靠近盐池,乃李家亲信守卫,在阿移回归夏州的节点上,出现马贼,哼!李家内部也不安宁,他们是摆明了不想阿移活着回到夏州的!只不过,那些马贼却不是李家人,而是野利家的!”
“野利家的?怎么可能?”卫慕山喜心乱了,尽管他和野利家走得近,希望建一个纯粹党项人的国度,却从未想过加害自己的妹夫。
“是与不是,蒙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老父,领头的几个我虽不认识,但是看面相就知道是野利家养的死士!”卫慕乙黑有些阴恻恻的说道:“两千多假扮马贼的战士,战力与你妹妹派的千五百人不相上下,也就是说派他们出来的人根本就是想让他们两败俱亡,而且……下令的人恐怕连老父都算在内!”
卫慕山喜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居然有人会在族内这样算计。
儿子的表情让老卫慕乙黑很满意,至少他的表现证明了他自己没有参与进来,“能做出这等狠辣谋算的人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只是很可惜,他们的谋算失败了,那个王难带着两千多人,只是一次冲杀,就打散了所谓马贼的阵形,然后与你妹妹派来的千五百人合力剿杀了几乎所有人,老父离得远,没能参与战斗,猜测能逃走的绝不超过五十人!”
“天……”卫慕山喜不是没上过战场的愣头青,他对征战也是有所了解的。老父所说的战果很令人惊讶,骑兵打仗并不单是人数比拼,坐骑、意志、装备、战术……太多方面了,倍数对半数的比拼,能杀戮一半已是难得,全部杀光?那是做梦,要知道在开阔地上,打不过逃总是可以的。
回想了一阵当日的经历,卫慕乙黑对能够震慑住儿子感觉还算很欣慰,“王难率领的人原本只是阿移手下的辅兵,虽然战力不错,但绝没有当日表现的那么凶悍……由事观之,那罗开先在练兵与战场上绝非常人可比,先前阿移与人合作八万人都惨遭败北,想来也不是浮夸谎言……那罗开先,真是让人无法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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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曾经大魏的皇族拓跋氏,大魏,指北魏,拓跋氏是鲜卑族系的皇族,而党项出自鲜卑,拓拔李氏自认是曾经大魏王朝拓跋氏的血脉。
2沟河,灵州北面河流名称。
3隘口,山口,这里指的是古城墙缺口。
4白池,白池城,沿着古长城修筑的古城,位置在今盐池县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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