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了一会儿,再听到老父在旁的感叹声,卫慕山喜心中的不忿又涌了上来,“阿父怎能涨他人威风,我卫慕家镇守河西,西抗回鹘、南拒吐蕃,还防着草原南下的野蛮人,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卫慕乙黑若是有后世的见识,一定会大声咒骂自己的长子年纪不小还是个熊孩子,只是很可惜,他终究不是罗开先一样的怪物,没有那份见识,也没这个词汇,他能做的只是用眼睛狠瞪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山喜儿,那罗开先在七河之地杀伐果决,无论敌手是谁,从不心慈手软,你可知他落足灵州之后,为何如此作为?”
“熊孩子”卫慕山喜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看了看老父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也忍住了心中的那份嫉妒,想了想才开口说道:“莫不是他知晓东方人数众多,惧怕河西众人群起而攻之,所以不敢肆意妄为,收敛兵锋?”
“……”白胡子老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憋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用手指着儿子缓缓说道:“你这不学无术的悖子……那罗开先手下数万兵,足以在当初围了会州的时候直接攻城,届时以快打快,我党项虽有百万众,却四散各处,即便有人救援,也可按照兵法应对,不用消耗体力,只需围点打援就可以让来救援的各部消亡殆尽……河西之地,最强大的就是我们,灭了我们,他还怕谁?”
老将说得详细,卫慕山喜不想再惹老父生气,难得的听了进去,才发觉自己的认知好像出了问题——那罗姓长人并非看着那么简单。
“当初,罗开先抵达我会州之时,没有直接攻城,是阿移你那妹夫求情所致,并非他罗某人心慈手软……这是月前在夏州,阿移亲口告诉我的。”见儿子耐心听训,卫慕乙黑再次稳定了情绪,语气和缓的说道:“阿移同我还有你妹妹八羊,曾在夏州密谈了许多事,如今也不需瞒你……阿移自孛罗城被迫投降之后,并未受罗开先苛待,一路随行对那罗开先的人马了解得最为深刻。山喜儿,你知道吗?一只护送着老幼妇孺赶路的人马,每日里除了固定的脚程,还要沿途进行各种攻防演练,根本没人在意是否劳累,你听说过有哪个部族在迁徙的途中做得到吗?”
卫慕山喜或许有些莽撞执拗,却不是傻瓜,老父敦敦善诱式的教导他还是听的明白的,只是话语中描述的事情还是令他有些呆愕。
白胡子老将也不卖关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老父年轻时候,见过北方逃避白灾的部落迁徙,见过沙陀人在国灭时候1的大逃亡,还见过三千人以上的行商马队,所有迁徙的队伍都是混乱的,内斗和疫病之类的事情永远存在,一只人马迁徙千里下来,最强壮的男人也会瘦成一把骨头……前次你跟着我见过那位罗开先,你发现他的手下人有瘦弱之人吗?”
卫慕山喜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确如自己老父所说,西来灵州之人就没有什么弱不禁风的人,反而多半都是孔武有力强壮的家伙。
“阿移在夏州和我讲过,那罗开先的人马里面规矩森严,行进、攻击、防卫、驻守均有不同的戒律,无论统兵之人还是最底层的士卒全部都要遵守,绝无例外!而且他军中有一项独有的规矩,无论男女老幼,每日里吃食饮水全有规矩,甚至连如厕都必须在指定之地,行路之时如果遇到水源地,每个人都必须洗浴,即使伤病之人也不能例外,如此之多的规矩,阿移初始也是不解,不过罗开先手下有一医护营的统领告知他说,罗开先率众行经万里,十数万人从未有人因为饮水吃食而病死……路上到底如何老父我没看到,但是之前在灵州看他们构筑营地,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阿移所说绝无虚言,那罗开先队伍中的妇孺都比我们的士兵懂规矩!”或许是教训儿子这种事情也上瘾,卫慕乙黑说顺了嘴,在有所感触的时候,那平缓苍老的调门也变得有些高亢。
只是,老头得到的反馈并不多,他看到的是长子有些呆傻的脸,还有那亮油油的光头顶。
从夏州回来,老将心中的郁闷就无从发泄,这会儿也不管儿子是否认真倾听,自顾自的接着讲了下去,“军伍中事,首重勇,次用律,三为械,此乃老父多年军伍所得。先前在白池城南,老父见识了罗开先所部之勇,之前又见识了他们的律,一路上更没少见识他们所披挂的武备,知道王难所部的军备吗?战刀、长枪、备甲、快马,任何一样都非我会州所能媲美!山喜儿,你说,假若给你四万人,你凭甚取胜?”
一段接一段的描述,震慑了卫慕山喜心灵,他的脑袋里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自己不多的见识和老父所言的明鲜明的碰撞在一起,他根本想不出该如何评定。
所以面对老将卫慕乙黑的问话,他只能闭口不言。
老卫慕也不强迫儿子一定要表什么态,对他来说,把利弊阐述清楚,由着儿子自己去抉择,他这个父亲并不是只有眼前这一个执拗的儿子,实在无法说服,也只能由他去。
想罢了这些,老头接着说道:“有些傻了吧?这些时日,老父我也在苦思冥想,那罗开先能帅十数万众近乎无损的行经万里,一路上会遇到多少心怀叵测之人?想必他们走过的路途都是尸骨铺成的,如此之人怎会胆小怕事?灵州方圆百里,能战敢战之人总计也没有十万,对于七八天时间在孛罗城击溃灭杀八万联军的罗开先来说,算是什么?何况孛罗城的联军都是精锐之兵,十万乌合之众恐怕只要几次重骑冲阵就能解决了……”
卫慕山喜跟着自己老父的话语不停思考,听到停顿,忍不住插言说道:“依阿父所言,罗开先此人多智且勇敢,手下也忠心于事,攻伐百里定无匹敌之人!如此……能攻而不攻,按阿父给我请的汉人老师所说,罗开先此人必有他谋!”
“没错!”见执拗的儿子总算明白点事情,老将喝了一声彩,“说得很好,山喜儿!老父我思来想去月余,才推测出罗开先此人之谋算!”
难得老父夸奖,卫慕山喜也很高兴,提着茶壶给老将的茶碗续水,然后也不多嘴,只把目光钉在老卫慕身上,期待下文。
卫慕乙黑有些欣慰的端起茶碗饮了几口,茶水浸润了话语过多有些干燥的喉咙,也浸润了无奈的心灵,稍作停顿,他又接着讲了起来,“罗开先此人抵达灵州之后,接触我会州之事并不作数,有阿移当面,他怎也不会难为我们。只是,到了灵州之后,被乌塔部忤逆,第二天便如迅雷般灭杀整个乌塔部所有人,还就此收拢了被乌塔部霸占抢掠的女人,这一招算是震慑加笼络双管齐下之策;听闻北部兴州马氏曾派使者拜访罗开先,却没能达成谅解,之后罗开先派人在兴州周边四处袭扰马氏牧场和邬堡,却对王氏与曹氏毫无干涉,老父判定,罗长人必是欲借此分化兴州,目的也很简单,断马氏财路,挤压马氏存身之处,使之与兴州内部王曹两家再无默契,兴州有商人过来提供的消息也证明了这些,恐怕不等春季到来,兴州就会易主了……纵观罗开先此人一切行止,”
“如此说来,罗姓长人的目标是兴州?”卫慕山喜接着问了一句。
“不,绝不止兴州。”否定之后,老卫慕捋着胡子说道:“半月之前,灵州营地新设了一处榷场,罗开先宴请了数十家散居四处的小部族头领,想必是要拉拢他们。山喜儿,你要知道,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首先最需要的是人,只有具备足够多的丁口,才能有力量做预想中的事情。当然,有了人,还要约束人的法子,否则一团散沙反倒伤人伤己。”
“可是……”卫慕山喜开了个头,把后半句忍了回去,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老父今天突然叫自己密话,为的就是让自己放弃对付灵州,大套的平素很少会说的话语已经给自己阐明了太多道理。
“山喜儿,你总算明白了?”卫慕乙黑仔细看了一眼儿子的神情,不再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罗开先此人是真正的聪明人,看似谁也不招惹的进驻灵州,为的就是融入河西,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威胁。但实际上,他手里却抓着足以战胜河西所有势力的力量,这力量恐怕只有东方的赵宋或者契丹人才能应付,我党项部……人心离散,却难是对手。”
“阿父!如果放开韦州2和清远3的口子,引导宋人来攻伐……”卫慕山喜扯开自己的皮袍衣襟,有些闷气的低声呼喝。
“混账主意!宋人奸诈,岂是你我所能算计的?两年前,继迁首领就是被宋人算计死的,蕃人潘罗支不过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话语几乎是从老卫慕的喉咙里爆出来的,“且以宋人之狡诈,他们胜了,会退出河西吗?绝对不会!如果宋人败了,罗开先胜了,他会放过我们吗?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卫慕山喜也急了,“阿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按您的说法,到底要怎样?总不能在这会州城里闷死!”
确定自己儿子想要借助宋人只是一时的妄念,老卫慕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会州城啊,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罗长人的了,我卫慕家或可保留说话之地,那就要看如何抉择了。”
“阿父,你?”卫慕山喜瞪大了眼睛。
“老父记得在汉人典籍里看过,征服一地有无数种办法,刀兵强加却是最愚蠢的!”卫慕乙黑的脸色很复杂,“罗开先此人握着最强大的战力,目的不外乎是震慑周边,开设榷场,自然是笼络人心!如此操作自是不想与河西诸部产生太深仇怨,只是……这却是软刀子磨人,比硬打硬拼更难掌控,用汉人的话来说,这是王道手段!”
“王道手段?”
“不错,他手握重兵,谁敢招惹他?哪怕他用榷场收买人心,还抛出了大量好东西,谁敢去抢掠?恐怕那罗长人正坐在灵州等人发难,他好借机立威,震慑宵小!”
“嘶……”
“你妹夫阿移已经决定与罗开先联合,单我卫慕家是惹不起灵州罗开先的,野利部孤掌难鸣,又被砍掉了一只手臂,恐怕还要面对没藏几部的袭扰,能做什么?你那偷袭灵州的想法最好放弃,会州之兵不得妄动,老父可不愿去灵州为你捡骸骨!”卫慕乙黑最后的一句话可说是斩钉截铁。
卫慕山喜则彻底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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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陀人国灭,指赵光义率兵攻灭北汉。
2韦州,现宁夏同心县东韦州镇,宋时为静塞军司驻地。
3清远,清远寨,北宋守卫西部交界的军寨,是静塞军控制的重要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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