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六月初二,刘承祐母子在开封皇城北面的御苑内,等待着承远的来临。
李太后知道儿子原本憎恨这个人,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然而经历了昨天那日食事件的波折后,她只怕年轻稚嫩的皇帝会真的将其视为下凡的天星。
太后本来一直致力于调停皇室与郭家的矛盾,对于承远这个人,则只当是刘晏僧把持的小小棋子,毫不在意。然而经历了省试、日食一系列事件之后,自己的弟弟——大汉朝堂堂武德使李业,这样一个能令朝中诸公见者皆胆寒的人物居然险些折在他的手上,终于让皇太后将自己的心思定格于承远其人。
当承远跟在郭威身后步入御苑时,李太后将自己的视野注视于他。只见这个人身材高大清瘦,五官周正,身边的郭威向来以身材威武著称,而承远的高度倒是和他几乎并驾齐驱。
“臣郭威,给皇上、皇太后请安。”
“草民成奎远,叩见吾皇、圣人皇太后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郭枢密。”
刘承祐对郭威微微一笑,却并没有让承远起身。他知道,自己是天子,天子才是上承天命之人,面对这个所谓的小小“奎宿”,一定要先磨磨他的锐气。
“郭卿忙于西北军务,真是苦了你啦,如今六月已至,夏收的上缴也快要提上日程,却不知郭卿是否有意出征?”
“回陛下,今年南边下了场早春之雪,损失不少,不过宋州归德一带、澶州、曹州及大名府,还有河东,这些地方的小麦和早稻收成很好,待解入府库后紧急抽调以供军用,方可妥善。”
刘承祐听到他说了半天夏粮的收成,却仍然不提何时出征,不由皱眉道:“现在先用国库的存粮,等夏收解入朝廷后迅接济前方,这样如何?”
郭威答道:“户部王仁裕,还有三司使都给枢密院上报过了,说现在西边府库那几个大仓过于空虚,范质虽为有能之人,然毕竟难为无米之炊,还请皇上、皇太后再多几分耐心,待夏粮入库即可有周转之余地,臣打包票,三十日内必可出征。”
李太后见儿子还是那样沉不住气,心中又很是无奈。
“皇帝啊,没有后勤接济确实难以兵。你就再耐住性子等几天吧。”
又看到承远还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再这么伏在地上几乎快要睡着了,于是太后朝他招了下手道:
“你就是成奎远?也快快起来,等着问话吧。”
李太后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她先看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郭威,那是依旧的一脸恭敬。而其身旁刚刚起身的承远虽然亦努力在学着那种恭敬谨慎的样子,但他的眼神还是有一种逼人的活泼明亮之感,就好像躲在草丛中隐忍跳脱的兔儿一般。
刘承祐一边扫视承远,上下打量他,一边问道:
“成奎远,吾记得当初在省试考场,你在策论中有言:国家若想解决各州各路官输不畅,或是让灾害地方的百姓摆脱痛苦,就要遵循“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可否细细讲来?”
承远心想:“你想靠这个均输之法解决一个月之内的粮饷不足问题,这个真是谈何容易,我在策论里写这些劳什子其一是为了凑字,其二也不是给你看的,这些倒不如说是要给郭家人——特别是将来要供郭家的小子郭荣参考的东西……”
承远忽然被这么劈头盖脸问了这一层,也只好凑合着理理思路答道:
“嗯嗯……这个,其实草民这个说法和当年桑弘羊的平准之策类似,只不过又略有些区别。”
承远知道王安石这三个字是个穿越的东西,所以他也只能硬接到桑弘羊去了。
“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这个八字原则虽然可用,但如今国家通货不足,只怕难以施行。”承远说完这句,便又停顿了一下,他还要组织一下自己的思路以便进一步解释。
郭威却知道刘承佑小小年纪读的还是些圣贤之书,他对这些食货、国计的具体事务只怕还处于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阶段,于是他插了个嘴,且是转而对李太后说道:
“禀太后,成奎远所言不错,所谓“徙贵就贱,用近易远”,这八字之义是要用朝廷官输作中间的输送买卖,最终可看作以灾害之地的通货,易丰收州县贱价的粮米,如此一来官府获利,粮价亦可稍作平抑,民生之苦也就缓解了些。”
郭威早就将承远的策论读了不知多少遍了,当然深知里面的问题,他继续说道:
“成奎远提出的均输之策有赖民间巨量之通货,然而如今天下大乱,前朝(后晋)所铸不足两之劣钱充斥于市,嗯……还有刘仁恭父子二贼私铸了大量的劣钱,贻害不小。”
还有一句话郭威知道承远万万不敢说出来,于是继续帮他叙述道:“还有,国家要临时抱佛脚的加紧铸钱亦有不易,毕竟当年的铜铁富矿如今枯竭了不少,而天下广布寺院,数不清的僧人抛弃泥塑且以铜铸造像为美,如此一来天下的通货也就更加紧缺了。”
果然李太后听到郭威说这些疑似批判寺庙和寺产势力的言辞,脸上明显写出了不悦的神色……
社会没有足量通货,就是王姐夫(注1)亲自穿越过来也完全是白搭,承远心中当然也想过些补救方法,然而此时他却想:我想出主意,却要来救你这天天作死的刘家江山,凭什么呀?
“成奎远!”皇帝刘承祐忽然用冰冷的语气开口了,“昨日元化门外有朝议,散朝之后有人说了这么一番话,他说你的忤逆之罪依然难以免除,你想不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承远知道该来的早晚要来,便再次下跪叩曰:“圣上有谕,草民怎敢不恭听?”
“成奎远,我朝上承《唐律》,这名例律中有十恶.谋反一节,是所谓包藏凶慝,将起逆心,规反天常,悖逆人理,故曰谋反。你以天星下世之说自持,这“天常”及“人理”间难道没有毁却之嫌?难道没有谋危社稷之疑吗?”
原来刘承祐的意思是:“上承天命”的资格毕竟为君上所专有,上天所定的秩序是所谓的“天常”,而人间敷施这些规律要靠“人理”,天常与人理间的必要中介,也就是天子。承远作为“奎宿”预言日有食既,如此泄露天机那么即使不违反君臣的人伦,也逆反“天常”了。因此以之比照逆人伦的“谋危社稷”,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个问题刁毒的很,郭威心知绝非刘承祐自己想出的,不是宰相苏逢吉,那也是整天研究刑律的刑部侍郎苏禹珪揣摩出来的。他知道这种问题别人是代答不了的,心中不由为承远捏了一把汗……
承远稍微捉摸了一会儿里面的逻辑和关键点,便尝试着回答道:
“草民回陛下,《大唐郊祀录》亦有言:王者所以立社稷者,为万人求福报功之道也。君上作为社稷之主,乃天人唯一之中介。君位安定,天常则行。若有君臣道序逆乱,则天人之系随之崩解,人民灾难也就应劫而生。”
承远把天人感应的政治正确稍微阐述了一下,又道:“草民成奎远并非什么奎宿降世,所谓预见日食天相,也许只是身体肤对那奎宿有所感应而已,陛下乃是承天之运,所感者苍天之宝命,两仪之覆载,宸极之尊矣。似陛下般承天之运者举世无二,而如草民般与小小星宿感应者,数十数百数千亦为不止,草民还请陛下明见。”
承远的说法,其实是在理清天人感应的尊卑分别,自己小小的奎宿之感应,当然无法和上承天命的皇帝相比。
“陛下请再仔细想想:日食而既,那是苍天为皇上所出之感应,所为者示警于君上,皇上则代天而为胡栾者伸冤。反观草民所谓预知,其实只是感于奎宿,将这苍天对君之感应以口说出。天数会因草民而改变吗?恐未见得矣。”
这样的一番话,终于让刘承祐更安心了些……
“成奎远,朕昨日和礼部的官员商议了一下,你的省试策论,就作为臣子的直言上书处理了。毕竟本科进士早已定榜,无法撤回重评,尔能体谅否?”
“草民绝不敢作非分之想。”
“好了好了,不要再以草民自居了,成奎远,你虽然不能有状元的名分,但朕要给你一个“奎元”的专有之号,外加端明殿侍读的头衔,从今往后见驾时,你就称臣吧。”
承远知道这个硬加出的“奎元”说法很是不伦不类,但是目前到底是峰回路转,他连忙再行跪拜,叩谢皇恩。
李太后忽然插嘴道:“成奎远,先别忙谢恩,我们娘俩还有另一个恩典要给你。”
承远和郭威同时一愣,尤其郭威摸不清这老太太有什么玄虚,只觉得她一定会出其不意的行一招惊世骇俗的诡棋。
“予听说你今年已快要满二十四岁,却尚未娶亲,”太后似笑非笑的望着承远,“于是昨日予意已决,要给你指一门婚事。”
注1:王安石字介甫,因此“王姐夫”是承远给他起的无聊外号。